院外一个人高声道:“与唐末比,算得了甚么本事,有本事就与贞观盛世去比。”
赵顼嘴角抽搐了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贞观盛世,在儒家看来,就是一个儒家盛世的典范,别说司马光他们,就连赵顼也不认为此时胜过彼时。
张斐苦笑道:“我不是在跟谁比烂,我只是在阐述一个道理,一个事实。诸位可有想过一点,为何就连孔孟二圣,也只是说,要轻徭薄赋,而不是强调天下无税,难道天下无税,不比轻徭薄赋要更加仁善?还是孔孟二圣只是虚有其表?”
那书生顿时不敢叫嚣。
毕竟张斐祭出当下的核武器,孔孟二圣。
张斐笑道:“因为孔孟二圣,深知天下无税的结果,肯定是生灵涂炭,且这是唯一的结果。”
说到这里,他环顾全场,“谁若能够举例说明,在天下无税情况下,除生灵涂炭外,还能有第二个结果,那我今日将替吴天去死。”
不少官员顿时精神一振,还有这种好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赶紧在脑子里面搜索起来,看看是否有例可证明,可想来想去,好像真正天下无税之时,还就是天下大乱之时。
邓绾突然质疑道:“你这说得不对,一般是天下已经大乱之后,才会出现天下无税,而不是先天下无税,才导致天下大乱,故此无税与大乱并不能放在一起论。”
张斐道:“那就反过来说,当天下从大乱进入大治之时,是从无税到有税,还是从有税到无税。亦或者说,无税可否带来天下大治?”
邓绾不做声了。
富弼抚须道:“这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文彦博也是稍稍点头。
吴天的这个观点,要去反驳,是肯定反驳不了的,就谁打得天下,税归谁呗,跟强盗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这就是一个现实问题,要破解,就只能去承认,只有先承认,才能够提出自己的观点,这其实也是辩论的一种手段。
但是承认这个观点是需要勇气的。
这话谈得这份上,就连他们这些宰相都感到害怕。
张斐又继续说道:“我是一个司法官员,大道理不会讲,只能从司法的角度来阐述。诸位可有想过一点,自古以来,法是用来干什么的?”
“惩恶!”
外面一人回应道。
“不错。”
张斐点点头道:“是用来惩恶的,亦可说是限制恶行。可当今很多人,对于税法的理解,只是用于惩罚偷税、漏税的。”
“难道不是吗?”王安石都非常好奇地问道。
“当然不是。”
张斐道:“这其实是一种非常肤浅的理解,根本就不懂税法。”
“???”
王安石要不是看在他是一代宗师的份上,早就起身开喷了,憋着一股怒气道:“愿闻高见。”
张斐道:“税法真正得定义,其实就是用来限制税的,至于说限制逃税、漏税,都只是附带的。试想一下,如果不用法来限制税,就会变成吴天管理下的云岭寨,直接去抢,粮食、女人、小孩,都什么可以去抢。相比起来,那逃税漏税又算得了什么?”
王安石愣了下,旋即没好气道:“好小子,竟然反过来论。”
文彦博直点头道:“真不愧是一代宗师,果真见解独到。”
张斐道:“基于我上述所言,国家的税收在我看来,那就是不可缺少的恶。但不可缺少的恶,到底也是恶,故而就需要限制,这就是需要法律,其实一个国家的兴衰,关键就在于能否束缚此恶。因为一旦此恶突破限制,往四周蔓延开来,必将遗祸无穷,甚至于国破家亡。”
“不可缺少的恶?”
富弼抚须呵呵笑道:“妙哉!妙哉!”
文彦博道:“他这是要一箭三雕,既要反驳吴天,同时还要伸张司法,以及为税务司的暴力征税,提供论证。好手段。”
那边王安石不但不恼,反而有些兴奋,呵呵道:“这场官司打到这里,其实已经超出这场官司的本身。有些意思。呵呵。”
又听张斐继续言道:“而当今圣上正是深谙此理,故此才支持司法改革,建设税务司,大力提倡自主申报税收,这一切的政策其实都是希望能够更好得去束缚此恶。
而这一点也能从吴天身上体现出来,他为什么要对付税务司,就是因为他一度跳出对此恶的限制,并且开始野蛮生长。
那么换来的结果是什么,就是整个齐州的百姓都得来为他们分担,从而又加重百姓的负担。
故此,税务司才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吴天与那些不愿意交税的人重新束缚其中,确保此恶不再蔓延。我敢保证,待此案过后,云岭峰附近又会变得生气勃勃,百姓们安居乐业,即便他们又变得开始缴税。”
“好!”
“说得好!”
一时间,院外是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
要知道半柱香前,他们还在嘘张斐。
这道理他们是听明白了,就是要公平,如果那些大地主都合法缴税,那么百姓身上的负担自然轻了。
这一点,许多百姓真是饱受其苦,他们就是要帮那些大地主分摊税,可那些大地主如此有钱,还让我们这些穷人来分摊。
而且他们也非常认同张斐的观点,不可缺少的恶,有朝一日不用交税了,那一定就是天下大乱。
既然交税不可避免,那么不如大家一块交。
其实税务司在京城普通百姓眼里,是正面大于负面,他们还都在期待京城也能跟河中府一样。
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那甬道上坐着的赵顼,也是神情激动,兴奋地说道:“朕得张三,如汉高祖得萧何啊!”
他的知己恩师王安石亦是非常激动,但并未表露出来,只是两眼放光。
这其实为他们君臣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难题,毕竟收税跟仁政是挂不上边的,如今直接将其定义不可缺少的恶,这为他们改革变法,是提供了一个极强的支持。
反观那些地主,官员,则是沉默不语。
你说了这么多,跟吴天有半毛钱关系,全都是针对我们的。
而吴天早已经是目瞪口呆,他不过是一句口嗨罢了,哪知道张斐还认真了。
张斐一脸蔑视地看着吴天,道:“你就不用绞尽脑汁来反驳我,更不用感到羞愧,因为我这话就不是跟你说得,无论我说不说这一番话,你都将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你是不可能躲得掉。”
回过神来的吴天,顿时又是怒上心头,是充满怨毒地看着张斐。
张斐微微一笑,坐了下去,自嘲地笑道:“我们还是不专业,说了一大通废话。”
王巩拱手道:“张检控谦虚,这一席话,真乃惊世之作,必将名留青史。”
张斐道:“真的假的?”
齐济打趣道:“最不济也会遗臭万年的。”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