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开年第一课

吕公孺道:“也就是说他们不是商量好的?”

“不是。”

范镇摇头苦笑道:“这是训练出来的。”

吕公孺稍稍点了下头。

在写完之后,张斐突然在木板的最底下画了几条波浪,然后侧过身来,“如果说儒家思想就如同黄河一样,滋润着出我华夏文明,天下谁能将整条黄河拿来用?”

大家齐齐摇头。

“当然不能。”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这就是法家之法失败的原因之一,法家之法妄图用律法来规范一切行为,但是这怎么可能,每个人的思想、信仰、学问都是不一样,每个人心中是非善恶也会存在差别的,比如说说谎,大家都知道说谎是不对的,但很多人认为一些谎言无伤大雅,更多是需要道德来约束,而不是刑罚。法家之法就妄图挥舞整条黄河,为己所用,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儒家改变了这一点,因此也笑到了最后。”

这番解释,到时引得不少士大夫频频点头,这个解读倒是挺新颖的。

关键还是张斐在夸儒家之法。

张斐又道:“那我们平时一般是怎么利用黄河得,挖渠灌溉,挑水洗衣,我们只是用其中的一点点去解决问题,而不是挥舞起整个黄河,对不对?”

众人直点头。

“那么我们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释我们的《宋刑统》。”

张斐又在木板上画了一个瓶子,“我们从儒家思想中,取一点,装入这瓶中,就形成我们的《宋刑统》,能否理解?”

大家齐齐点头。

张斐道:“那么你们认为,在执法过程中,是这个瓶子重要,还是里面的水重要?”

“啊?”

大家又傻眼了!

这个思维跳跃,可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没有脉络的,这瓶子是怎么回事?

张斐见大家都不回答,于是问道:“这个问题很难吗?”

“水!”

“当然是水!”

一些如梦初醒的学生赶紧开口,表现表现。

张斐偏头看过去,“李四。”

“来了!”

只见李四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面放着两个瓶子,其中一个瓶子与木板上画得差不多,而另一个则是比较圆的。

张斐先是拿起托盘上那个与木板上图案像似的瓶子,“假设这个瓶子,就是木板上的瓶子,里面盛着的水是儒家思想,代表着宋刑统。”

说着,他将水倒入那个比较圆的瓶子里面,然后又问道:“宋刑统有没有发生变化?”

不少人摇头,但也有不少人点头。

张斐问道:“摇头的能说说根据吗?”

一人立刻道:“水还是那么多,也是方才那瓶里的水,所以没有变化。”

张斐又问道:“点头的能说说自己的根据吗?”

“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

“不错。”

张斐道:“虽然水的多少,没有变化,但是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因为水无常形,所以你们认为法也可以无常形吗?”

“呃。”

“嗯?”

“不能。”

一众学生是满脸困惑地摇着头。

其实他们不太懂,只是他们的常识认为法好像不可以无常形。

张斐问道:“为什么不能?”

“.!”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包括四小金刚也是茫然地望着张斐。

张斐又看向那些士大夫。

不少士大夫选择躲闪,也有些士大夫鼓着眼看着张斐,我又不是你的学生,你看我们作甚?有能耐咱们开一场辩论大会。

张斐等了好一会儿,才道:“假设一个好汉,得知一个农户被一个大地主用诱骗的手段,签下一份高利贷契约,逼得农户是卖妻卖儿,于是这个好汉锄强扶弱,杀得这个大地主,并且将这大地主的财富,全部散于被大地主剥削的百姓,这个好汉违不违法?”

叶祖恰道:“当然违法!”

张斐声色并茂道:“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完全符合儒家道德观,锄强扶弱,乐善好施,完美无缺。”

“但是杀人了,如果不是自卫,那就是违法。”蔡卞回答道。

上官均也补充道:“大地主虽然有罪,但若依法,是罪不至死。”

“你们认为了?”

张斐又向其他人问道。

其余人还是有些呆,不太敢贸然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窗外有人嚷嚷道:“就算违法,那也得法外开恩,这位好汉做的可是大善事。”

“就是,就是。”

张斐瞧了眼窗外,微微一笑,又问道:“假设这个好汉不违法,那么我们还需要律法吗?”

大家齐齐摇头。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大家都可以杀人来除恶,司法就没用了。”上官均回答道。

“人人杀人除恶,这不好吗?”

“可谁能保证他杀得就一定是恶人。”

“回得非常好。”

张斐又问道:“那你们现在认为这好汉违不违法?”

“违法。”

大家齐齐回答道。

“当然违法。”

张斐道:“如果不违法的话,人人皆可杀人,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在扬善惩恶就行,但这是一种什么意识?”

教室里面又是鸦雀无声。

张斐头疼地搓了搓额头,“是我的问题太难了吗?”

蔡京突然道:“是个人意识。”

“不错,这是一种个人意识。”张斐道:“法是源于什么?”

“共识!”

这回大家都反应过来了。

要命啊!

片刻功夫,不少学生就已经满头大汗,要没有四位老师在前面顶着,他们肯定吃不消。

叶祖恰看在眼里,心想,你们是幸福的。

当初可没有人挡在我们前面,我们的每一堂课都是痛苦并着快乐。

“这就是问题所在。”

说到这里,张斐突然瞧了眼四小金刚,然后向一众学生道:“你们的四位小老师,就常常犯这种错误,非常容易受到自己善恶观影响对案件的看法,这就是典型的以水来为主。

水是什么形状,装在什么容器里面,就是什么形状,如果瓶子是可以换的,那就是可仍由自己想象,只要无愧于心就行,可是这比方才那位扬善惩恶的好汉还可怕,因为他们可是主审官,是可以合法杀人的。”

四小金刚不但没有羞愧,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张斐又问道:“你们现在认为,是瓶子重要,还是水重要?”

“瓶子。”

大家立刻回答道。

张斐扬起那个与木板上一样的瓶子来,“记住了,法制之法强调的就是这个瓶子,是不能变的规则,而不是里面的水,好人违法与坏人违法,都应该受到相应惩罚,虽说惩罚大小是可以酌情考量,但也是根据案情缘由来看,而不是看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违法就是违法,这是不容商量的。

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对于一个主审官,道德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一个专业的主审官,是要将自己的道德观装入这瓶子内,而不是用自己的道德观去塑造这个瓶子,因为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而不是天下人的看法,更加不是法制之法,因为法制之法强调的是共识,共识是客观存在的,这是不容个人去想象,去主观判断的,一旦你们根据个人善恶观去判案,可能救得一个好人,但也许会害了成千上万的人。这是一个主审官的大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