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自称“朕”,还特意叫了卓帅的小字,仿佛这数十载的纠葛和猜忌从未存在过,他们还是年幼时一起读书写字、无话不说的伙伴。
卓知行一时有些难受,对李巡的感情更是无比复杂,有憎恨,有怨怼,却又放不下曾经的友情。他斟酌着开口:“陛下不要说丧气话,您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只要好好养着,病气散了,就会康复。”
李巡自嘲地笑了笑:“连你也不肯跟我说实话了,我自己的情况自己很清楚,是好不了了。容思,这些年你远离朝堂、远离长安,带着卓家避世于东海郡,过得可好?”
“承蒙陛下记挂,还好。”卓知行恭敬地回答。
无论李巡此时对他表现地多亲厚,卓知行都不可能像年少时那样同他交心了。如今他只想能顺利完成这次召见,平平安安地回到东海郡,再不涉足长安之事。
李巡从卓知行恭敬却疏远的态度里,已经看懂了他的心思。他又把目光转向始终安静立于一侧的卓云鹭,问:“阿鹭的身体可养好了?”
卓云鹭本想一直扮演个闷嘴葫芦,没想到自己被点了名,只得双手作揖,回答:“禀陛下,微臣这些年一直在调理,身子骨勉强恢复了七七八八,但再想练武,是不太行了。”
他故意这么说,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些虚弱。毕竟当年就是用这样的理由离开长安的,八年间要是就恢复完全了,当年的说辞自然会露馅。
好在李巡并没有深究他的健康情况,只是凝视了一会儿他的脸,忽然感慨:“其实阿鹭长得有三四分像你姑母,比恕儿要像。”
他似乎在卓云鹭身上看到了卓知瑾的一点影子,眼神蓦然温柔了许多。
卓云鹭不说话,只是默默站着。
卓知行又陪着李巡说了一会儿话,李巡的体力已经不行了,实在支撑不住,就让他们跪安了。
走出皇帝的寝殿,顺平提醒卓知行:“卓帅近日就先在长安住下吧,陛下可能没几日光景了。”
他的意思是,等李巡驾崩了,卓家父子还得来为他守灵,就先不要回东海郡了。
卓云鹭问他:“陛下的病情,王璧院正怎么说?”
“就是王院正说的,大约就这几天了。”顺平回答,“陛下这些年乱七八糟吃了太多丹药,是药三分毒,王院正劝不住,如今那些毒性已经侵蚀了心肺,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二人回到卓府后,成书韵已经在门外等候了,看到他们平安归来,她才松了口气,问:“如何?”
卓知行疲惫地挥了挥手:“咱们进去说吧。”
卓家夫妇挽着手,相互搀扶着回了房,孟和同样陪着卓云鹭,一整个府上的大人都陷入了复杂的思绪里。
卓星宁听说能在长安多住一段时间,开心地不行。她几乎每天都在外面晃悠,反正有唐平川的人保护,卓云鹭与孟和便没有过问。
直到皇宫里敲响了丧钟,卓星宁才被迫回到卓家的大宅子里,安静地待了三日。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生老病死之事,虽然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跟自己家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她看到祖父和爹爹都露出了些许哀伤之色,忽然就没那么喜欢长安了。
而又一次接触生死离别之事时,她已经十五岁了。是草原上传来的消息,说苍狼的苏德国主因病薨逝,听完这个消息的孟和一夜之间添了许多白发。
那时的卓星宁已经大概知道了两位父亲的身世和过往。她知道苏德国主是阿爸的侄儿,是他拼死保护过的孩子。
苏德的离世对孟和打击挺大,毕竟他才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大约是年少时经历过巨大的波折 ,隐忍了太久,继位后又一直勤于政事,熬灯油似的把自己熬到了生命尽头。
孟和没想到自己人到中年,还要再经历一次至亲之人离世。早年间那些苦痛的回忆侵蚀了他的心智,让他大病了一场,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陈年的伤病也一股脑地涌了出来,让孟和虚弱地无法下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