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哑然。

皇帝含怒道:“相王的意思是要朕不运这石头,把这节余下来的银钱都交给你训练亲兵?”

谢玄稷自然听出了皇帝在猜忌什么,低首道:“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指着谢玄稷鼻子的手指颤抖不止,“朕原先只当你是桀骜难驯,竟不知你心中有如此多算计。满口仁义,心中却独独没有‘君父’二字,你的臣道,孝道都学到哪里去了?”

刚熄下来的火眼瞧着又要烧起来了,孟琬也顾不得许多,赶紧抢在谢玄稷说出让皇帝更加恼怒的话之前先开口说道:“父皇,儿臣尝闻庶民之孝,承顺颜色,天家之孝,安国定家。为‘逐春使’之事,民间确实多有非议,有累陛下清名。相王殿下情急之下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也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她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的神情,觉察其间的冷意稍稍散去,这才放心地继续说道:“况古语有言,君明则臣直。陛下若非明主慈父,夫君又怎敢直言极谏?”

皇帝当然知道孟琬是在恭维他,最后那声貌似失礼的“夫君”更是摆出一副小女儿情态向他示弱,意在要他顾念二人新婚不再同自己的夫君计较。

皇帝对这类软话是很受用的,可总还需再做做样子,于是板着脸道:“那照你的意思,若朕不宽恕相王那就不是明君不是慈父了?”

“儿臣不敢,”孟琬恭谨道,“只是儿臣以为,今日之事既非相王之过,亦非贵妃之过。只是因为彼此之间消息不通达,这才生了误会。所以,儿臣此番并非是为求父皇宽恕夫婿,而是要向陛下道喜。”

皇帝被她说得满腹疑惑,遂问:“朕喜从何来啊?”

孟琬是胡诌惯了的人,糊弄人的长篇大论总能信手拈来。

她含笑道:“儿臣以为,君明臣直,社稷之幸,此为一喜。贵妃娘娘不知太湖石公案的原委也是因长居内闱,一心只放在陛下身上,不曾结交外臣,过问外朝之事的缘故。后宫与外朝互不通问,各居其所,此为第二喜。再者,陛下明察秋毫,纠贪墨之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此为……”

“好了,”皇帝打断了她未说完的奉承之辞,“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此事朕会交由有司核查,今日既是家宴,就不要再提这些让人不快的事情了。”

皇帝拂袖转身,视线掠过滚落在地上沾着血迹的杯子和晁月浓手中的珍珠云肩,顿觉烦躁不已。

他招来一个小黄门,交代道:“这些个不吉利的东西,该砸的就砸了,该烧的就烧了,以后不要让朕在宫里见到。”

小黄门唯唯诺诺地应是。

冷冽的目光再度投向谢玄稷,皇帝沉声问:“相王,如此你可满意了?”

谢玄稷只道:“儿臣不敢。”

一场危机看似消弭于无形,可直至走出宫门,孟琬都还是心有余悸。

心口甚至还弥漫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

她虽早知郑贵妃手段凌厉,也明白在你死我活的权位斗争面前,没有人能永远做一个善人。纵使自以为能保有一颗素心,也终究会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浸染变色。

她如此,郑贵妃如此,将来的谢玄稷亦是如此。

可她仍旧感到十分难受。

前世,郑贵妃虽也迎合上意以求自保和固宠,可行事远没有现在这般过激。

孟琬想,或许是因为那时候谢玄翊已经成了太子,谢玄稷又被贬谪出京,再无争夺储位的可能。她更多的心思也就由讨好皇帝,转向了为国朝的长远谋划。

她从不觉得郑贵妃是什么好人,可也并不觉得她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毕竟前世像晏善渊这样的贤臣是在她手中才得以被重用,而自己的兄长也是因她的秉公直言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善恶是非的界限在她这里好像没有那么分明。

她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两全的答案,到了不过只能感慨一句——立场不同,所求不一,不必强求。

就像她今日虽知身份不合时宜,仍旧为她开脱,也是为着前世情分。

郑氏于她有恩,她对郑氏,终究是有愧的。

思及此,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要说愧疚,她前世对不起的又岂止只有郑贵妃一个人呢?

而要说立场,如今她是谢玄稷的王妃,这倒要她在旧主和夫婿间如何选择?

她一边想着,一边和再度谢玄稷一起被禁闭在了狭窄的轿厢里。

还像是来时那样,两个人四目相对着,相互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晌,孟琬觉得自己还是需要解释一下自己为郑贵妃说话的事,于是试探着问道:“殿下,你没生气吧?”

谢玄稷转头看着窗外,淡淡道:“我知道你是在维护我,这才不得不说一些斡旋的话。若是这样我还生你的气,那我未免也太狼心狗肺了。”

孟琬认真道:“可我总觉得你就是在生气。”

谢玄稷没有正面回应她的这句话,反而有些无奈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和父皇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