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驿站,斑驳的院墙,深沉的夜色,以及院墙外面时有时无的野兽低鸣。这些不安的要素,让方重勇一行人十分警惕。一行人中三人拿着弩箭值守,其他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
每一个时辰换一次班,与行军打仗别无二致。
“落门驿何以如此荒凉,这里其实离长安并不算很远啊。”
裴秀这个棒槌,问了一个表面上很蠢,但实际上又很有内涵的问题。
“人跑光了,仅此而已。”
方重勇随口答了一句,依旧是在闭目养神。裴秀不用值守话比较多,倒不是他们一行人怜香惜玉,而是众人实在是不敢把身家性命交托于一个毫无野外生存经验的棒槌手里。
再过半个时辰就该方重勇换班,闭目养神的他懒得跟裴秀说闲话。
“人跑光了?又没有战乱,为什么要跑?”
裴秀一愣,不明白方重勇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日子过不下去啊,还能因为什么。
某在沙州当刺史的时候,那边一个小农之家,只能分田四十亩不到,远不及均田要求的一百亩。他们一年的收成大概为40石。关中的情况类似,陇右只会更差。
长安米贱,耕种产出的粮食换不了多少钱,而所需的农具、日常所需油盐酱醋都需要去买。这一来二去的,生活就更加困苦了。
长此以往,这些人还在家乡务农做什么呢,他们把土地卖给本地豪强,然后去长安随便干点活就能补回来了。”
方重勇没好气的说道。
很多法律明令禁止的事情,只要有庞大且急切的需求,那些都不是事!总可以想办法绕过那些“阻碍”。
方重勇认为,让基哥的生活快乐起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让大唐百姓的生活轻松起来则很难。
方重勇到大唐已经多年,他基本上是走到哪里就“调研”到哪里。然后方重勇悲哀的发现,哪怕没有土地兼并,大唐现有的经济模式也很难再持续下去了。
主动或者被动的加入变量,乃是时代的呼唤,没有人可以阻止。
因为小农经济中,天宝年间大唐一个普通农夫所拥有的土地,远远少于均田应有的数量。均田制要求的是100亩,而实际上平均数大概只有不到40。
而且就算没有土地兼并,这个平均数也会越来越少。
40亩土地啊,以当前生产力看,靠田里的产出已经无法养活一家五口了!
也就是说,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无病无灾,风调雨顺的小农之家,都必须有人要长时间从事副业,甚至是当小贩经商补贴家用,才能维持住这个家庭。
这是人口持续增长给土地带来的压力!不是说换一个皇帝就能解决的。
所以对于土地贫瘠的陇右地区而言,对于当地的农户而言,就有个很直白的问题摆在眼前:既然在本地不好混,那我要不要去长安讨生活呢?
陇右土地的产出更少,生活更困难,而自开元年间起,大唐的人口流动在加强,人口管制在放松。当地豪强大户的生活也就那样,大家都是土地贫瘠,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这些小农之家出身的百姓,去长安讨生活,是不是胜算更大点呢?
落门驿附近的情况就非常典型。
因为所在地方穷山恶水,本地百姓因为经济压力活不下去了,那么他们只能迁徙。具体的目的地,就是长安。也有少数人变成了长征健儿,全家戍边了。
而落门驿作为驿站,它所需要的补给品,都是从周边村庄采买的。周边没有人了,驿站里面喂马的草料,做饭所需的米面粮油,果蔬肉类,也全都没了源头。
不废弃掉,难道还等着长安那边送东西过来维持么?
所以裴秀问的这个问题表面上看很容易回答,实际上则是大唐社会经济深层次危机在逐渐爆发!那怎么可能有解决办法呢!
哪怕是方重勇前世,那个一千多年以后的世界。陇右地区的贫困,也因为道路崎岖,山地面积占90%以上而无法解决。因为先天的不足,这里的投资回报率非常低。
那时候有着发达的农业科技加持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现在的大唐呢!
这便是典型的“马太效应”,手里本就少的还会被夺走,而手中多的人会更加富集。长安低廉的粮价造成了“吸血”,使得关中及靠近关中的地区,资源都在不断往长安倾斜。
于是最弱的地方最先破产,与关中临近,土地又非常贫瘠的落门驿周边,最先出现了“荒村百里无人烟”的状况。如果长安粮价高,那么这些地方,还可以通过给长安或者官府的常平仓输送粮食,而换取更多的财帛,让生活处于温饱线以上。
可是长安的粮秣是通过漕运来自全国各地的,特别是水系发达,农田广袤的河北地区。陇右山地的农业,怎么能跟河北的农业竞争呢?
换言之,陇右百姓种粮食的成本,还高于长安的粮价。他们与其种地,还不如去长安买粮。可是他们手里又没有钱买粮食,反而要以低于成本的价格,把田里产出的粮食卖掉以换取生活必需品,长期下来,只有破产一条路可以走。
直白点说,就是那些通过运河运到长安的低价粮,一下子冲垮了这些山民们的生活。
如果这种状况是因为本地哪个豪强横行乡里,作威作福造成的,那么把这家人杀了就能缓解问题。可现在陇右地区百姓所面临的问题要复杂得多,近乎于无解。
“按你这么说,陇右百姓不去耕田,生活反而会更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