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魂魄毅兮(上)

流沙秘史 顾望星河 5251 字 20天前

01.

秦王政二十四年,郢都沦陷。

牙婆清点着屋子里的小孩,一边呼喝着旁边的人准备牛车。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并不敢出声,他们心知自己若敢哭闹,又少不了被眼前的老太婆一顿鞭打。

而这藏身之地说是屋子,实际上不过是一间茅棚,前几天阴雨连绵,地上满是积水。被囚禁此地的孩子大多生了病,有几人没了声息,早已被处理掉了。

清点完毕,牙婆将几枚铜钱扔给旁边的瘦子,“买点干粮,再灌些水。”

吴侬软语从她口中出来总多了几分市侩,她又说得含混,孩子们并不能听得真切。瘦子接了钱便默默地出门去了,走前还不忘从门后捡起匕首,藏在衣服里。

不多时,车夫走过来,“车套好了,今晚就能走。”

牙婆点点头,一挥手,二人便分头行动,将孩子们的手脚都用麻绳缚起来。一个小女孩瑟缩了一下,被牙婆瞪了一眼,又不敢动弹了。

“你们不用这么看我,”牙婆手里动作不停,嘴上似是无意地说道,“那秦国人恶毒的很,攻下城从来不留活口。知道赵国么,当年白起在长平战胜赵军,可是把四十万人全都活埋了。”

孩子们懵懂年幼,当然听不懂她说的这些陈年旧事。牙婆也只是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并不在意有没有合格的听众。

“你们这些小伢子,碰上秦国人连牙缝都不够塞,就是一个死。”她很快完成了手里的活计,“你们爹娘把你们卖给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大王也撑不了多久了,趁着秦国人还没进来,你们到别的地方去,给人当个奴隶,或者当个媳妇,好歹有条活路。”

“北边的路走不得了,”车夫接过话茬,“颍川换了郡守,派重兵把守与楚国的边境,和王翦内外呼应。前天有一拨贩子想把人卖到北边去,结果刚过了云梦泽就被秦军抓住,连人带货一个都没活。”

“那就往南走,到百越,再不济向西,去蜀地。”牙婆不以为然,“现在楚人命贱,这些小娃娃命更贱,只要卖出去就不亏。听说百越人好用小孩练邪术,正好,就卖到百越吧。”

两人云淡风轻地谈论着一室幼童的性命,仿佛这些不是人命,只是待价而沽的牲畜。

天不知何时阴了起来,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牙婆探头看了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似是心情不佳——也是,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万一行到半路车辙陷进泥里,日程又要耽搁不少。这秦军眼看着就要闯进郢都,万一被截住,她这条老命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只不过,若是这一趟出得城……牙婆盘算着,她正好也能逃出去。其他几个秦郡已经安定下来,她不妨换个地方重新生活,这楚国抵抗如此顽强,恐怕少不了一番血洗,她可不会留在此处等死。

“那瘦子怎么还不回来?”心情烦躁,牙婆又骂道。

车夫也有几分不安,“不会是遇见秦国人了吧?”

“秦国人还被项家挡在城外呢,不去招惹怎么遇见?”牙婆恨恨道,“不管了,天一黑就走,管他回不回来。路上的人我都打点好了,钱可不能白花!”

空气中弥漫着雨中泥土的腥气,隐隐夹杂着一缕香气。牙婆抽了抽鼻子,扭头问车夫,“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她脖子还未转过去,就已经被一只手钳住。那只手力道并不重,似乎并非要置她于死地,只是在她颈侧一捏,她便失去了意识,瘫软下去。

“睡着吧,不耽误你赶路。”柔柔的女子声音响起,随后是掸了掸手的脆响。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望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倒的小孩子们,长吁一声,“可算是让我找到了。”

她双眸在阴暗的茅棚中映出凉凉的光,宛如蛇蝎。

02.

连绵成片的秦军大营中,缓缓驶来一驾朴素的马车。

王翦负手站着,待马车停下,才慢慢走了过去。一只手撩开车帘,随即一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他看见王翦先是一怔,又拱手一礼,“王将军。”

王翦也客气回礼,“姜大人。”

姜玺下了马车,入眼便是对面郢都城巍峨的城墙。他先前便听说郢都是南方最为富庶之地,然而眼前的城墙已有多处缺损,遍布火燎后焦黑的痕迹——纵使如此,楚人也据城顽强抵抗了数月,不由得让人多了几分敬佩。

“战事依旧胶着么?”他不太了解军事,便问道。

“楚国项氏一族带领的腾龙军团还在城内负隅顽抗,我们几次进攻,都未能攻破城门。”王翦望了望阴沉的天,牛毛雨丝又渐渐落了下来,“楚地潮湿多雨,秦人难以适应这里的环境,已经病倒许多了。楚人借此天时地利据守不出,的确有几分棘手。”

“将军不必忧心。”姜玺说道,“陛下既然派我前来劝降,下官定不辱使命,助将军攻下郢都。”

王翦看着眼前的人,心中也笑了笑。这位姜大人与其说是来劝降的,倒不如说是来羞辱昌平君的,到时候不要适得其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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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陛下这一次,也当真是动怒了。

他在咸阳侍奉陛下多年,算得上是看着陛下亲政至今,了解得很。如今的秦王年幼时留在赵国为质,后来又遭吕不韦嫪毐之党篡权,早就锻炼出了一身狠辣手段和磐石心性,喜怒皆不形于色。然而在听闻昌平君于楚地叛乱时,陛下突然勃然大怒,摔了用了多年的墨砚,又将架子上的竹简一扫而落。

上一次如此失态,还是在韩非猝死狱中的时候。

论起来,此事与韩非也脱不了干系。当年韩非由韩入秦,深得陛下重用,秉烛夜谈都是常事。那时昌平君还不过是个普通臣子,或许是理念相投,便与韩非越走越近,韩非也时常在陛下面前举荐他,两人喝酒谈天,犹如挚友。后来韩非死在狱中,陛下虽未说什么,那段时间却十分消极,随后,昌平君得到重用,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官至左相。就连其族妹之子扶苏,也在出生时即立了储君。

这令人艳羡的仕途,无非不过是当年韩非一句“此人可堪大用”,才让陛下信任如斯罢了。

结果,如今昌平君叛乱,原本能够传为佳话的君臣情谊,成了讽刺的笑柄。不仅是痛心于左相叛国——以韩非聪慧,又如何看不出昌平君卧薪尝胆?即使如此还要举荐,韩非居心,也是昭然若揭了。

也无怪陛下失态动怒,就连他原本赞赏韩非才华,也不得不骂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因如此,陛下明知颍川郡守与昌平君素有龃龉,却还要派来劝降——说是劝降,大概是想看这位姜大人小人得志狠狠羞辱昌平君一番,以解心头之气。

王翦暗叹,能把横扫六合的秦王气到如此小心眼的地步,昌平君也的确是个人才了。

鼓声响起,对面城墙上的楚军闻声探出头来。王翦声音浑厚,四方可闻,“通报楚王,他在颍川的旧识,来探望他了!”

姜玺站在王翦身边有些局促,咽了咽口水才说道,“王将军,我从前干的是文职,不知这阵前劝降……是怎样流程?”

这话似是有些怯懦,一旁的士兵也低声笑了起来。王翦不怒自威地斜了他们一眼,才回答姜玺,“说是劝降,实则是让大人叫骂一番,挫一挫楚军的士气,让楚王怄怄气罢了。楚人顽抗,若是能降早就降了,何须这六十万人围城数月呢?”

姜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是显得有些不自在。不多时,郢都城里突然出来一名小兵,独自走过阵前,径直到了王翦马前数丈处,“大王有令,请郡守入城一叙。”

王翦冷笑一声,“这是我大秦官吏,请他入城,须得军士一同入城。”

“若郡守不肯入城,则劝降一事,也不必谈了。”那小兵倒是不卑不亢,直接将王翦怼了回来。

“无妨,我去便是。”眼看着王翦要动怒,姜玺连忙开口道,“昌平……楚王虽是叛贼,却也是君子,他杀我一人也于事无补,我若不去,反倒显得大秦怯懦。”

王翦似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冷静,沉吟片刻,回头冷冷对那小兵道,“告诉你们大王,若姜大人安然无恙,我还能留他一具全尸;若姜大人少根毫毛,我也不惮效仿武安君,让这一城百姓陪葬。”

众秦军虎视眈眈,杀气隐隐。

姜玺跟在那小兵身后,向郢都城走去。细雨未歇,空气中渐渐蒸腾起了朦胧雾气,姜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白雾之中,如同走进巨兽之口,前途未卜。

百年来的朝秦暮楚之局,终于走到了决断。

03.

小女孩睡得无知无觉,赤练打量了一番,实在是无法将这张脏兮兮的小脸和王室贵胄联系起来。

“她姐姐顺利出城了?”她问道。

“此时应该已在北上的路上了。”白凤应道。他目光在这一室幼童身上逡巡了一圈,又淡淡投向了别处。

“昌平君不愧是成大事者,连这送死的营生,都要让自己的子女身先士卒。”赤练双手在女孩身上搜了搜,触及的也仅仅是幼小的身体,“你转过去。”

白凤听话地背过身去,“王室子女,不是从来都要背负更多使命么?”

“强加于人的使命,不必理睬。”赤练解开女孩的衣服,借着昏暗的光仔细查看,才在里衬上看出暗线绣着的痕迹。她细细辨认,很快便认出来这是一副地图。

“药效还有半个时辰,在此期间你去给她找身衣服,”赤练淡淡道,“那个侍卫的尸首先留着,我还有用。”

话音刚落,风声一起,那个身影便消失了。赤练顿了顿,又重新为女孩将衣服掩好,不由得有些出神。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昌平君的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