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大,上面打电话下来了,叫你们到六楼前台去签工资单。”刘春生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到耳边喂了一声后,听筒里就传来车间文员小张熟悉的声音。
“哦,哦,知道了!”刘春生挂掉电话,抿了抿嘴唇用力地吞了口口水,两片厚嘴唇微张着,在那张黑的、已出现皱纹的、僵硬的脸上微微颤抖。
“嗯嗯。”清了清干的嗓子,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一把抓过桌上的茶杯,捏着把子一阵猛灌,一口气把大半杯茶喝完。
“终于加工资了!”顺势坐倒在椅子上的刘春生那僵硬的脸露出了一丝笑容,朦了一层灰似的眼睛此时也有了些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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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方便借我500块吗?”
“怎么啦?你不是自己有工作吗?”
“自离了!我们餐厅领班,狗日的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整天累得要死不说,客人一投诉,不管有理没理,对着我们就是一顿训,工资又少,老子不干了!”
“唉,你…那你找到工作没?”
“嘿嘿,就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钱又花完了,所以才想找你周转一下,嘿嘿。”
“你就没想过进个厂试试?”
“呃!我除了做餐饮服务其它什么都不会啊,再说了工厂多累人,每天12小时的上班时间,周末还要加班,我还是做餐饮好点。”
“唉!好吧,我一会微信转给你。”
“好咧哥,你就是我的亲哥,我有钱一定还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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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家小老表前天夜里打电话来借钱的话还在刘春生的耳边清晰可闻。
“妈的,都以为老子有钱,老子不就是在这鸟厂做得久一点吗!”他愤愤地想着。“也不想想,我两公婆在这挣这么点工资,却要两头支出养六口人,爸妈都没收入且越来越老,平时看病吃药都是不小的负担,两娃也一天天长大,现在的学费都是个大负担,以后考上大学……”
刘春生双手往脑袋用力拍了两下,然后手指插进头发中狠狠地抓了一把,手掌顺着额头滑了下去捧住脸向前一舂,把整个头的重量支在撑着桌面的手上。
“不去想,不去想,不去想……”他嘴里反复小声念叨着。
“春哥,走!到六楼拿工资单去。”刘春生抬头望了望,然后站起来拍拍双手,拂掉手掌上那几根灰黑的头发走了过去。
其实他不用看都知道是黄毛在叫他,听声音就知道。一幅没心没肺样子的黄毛正站在过道那看着他,三十一二岁的年纪,满脸嬉笑,一头黑发。
和黄毛一起站着几个年纪相仿穿着工衣的男女,都是和自己同一个工场的管理人员,刘春生一一辨认着,全来齐了,看来这次工资调整公司是雨露均沾啊。
“春哥,这次加工资你至少得有这个数吧。”楼梯间里走在刘春生旁边的老邓微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斜着向下戳了戳,比了个一千的手势。
“指定有!”走在老邓右边的胖姐看了看老邓的手指把目光转向刘春生说,刘春生调转目光,只见一张胖脸上两颗像豆子似的眼睛朝着自己眨啊眨的,只能报以一个微笑、僵硬的微笑。
“你们没看平时春哥那边的工作老沈和史生可是什么事都找的春哥,都不找部长。”胖姐接着说。
“对!”
“就是!”其他人附和着。
“叼毛,都别瞎唧吧猜了,走快点,上到六楼就知道了。”黄毛骂道。
“去去去~,黄毛,你还差那点钱用么?”刘春生推了下黄毛的肩膀。
“我去,有人会嫌钱多的么!”黄毛瞪着眼睛,故作鄙夷地说。
“嘿嘿。”刘春生笑了笑心想,老子要是有你小子这样的命水,我过得比你还潇洒。
黄毛命好大伙都是知道的,家里有个还在当村支书的老爸和一个拿着高额退休工资的老妈。这小子不但娶媳妇不用自己操心,连养媳妇养儿子也不用自己操心,媳妇只管带着儿子在老家天天玩,这小子却跑到这里来风流潇洒,挣的钱自己花,打牌输了钱不够花老妈还会给他寄钱。
黄毛喜欢请客,隔三岔五就会请车间的同事去吃饭、唱K,每次喝醉就会在刘春生他们面前吹嘘,说家里人早为他留好了回家的工作岗位,怎样的待遇好,怎样的工作自在、时间自由。
“可我不稀罕,我就喜欢这里无拘无束有酒有妞的日子。”黄毛红着脸、醉眼朦胧地说。
六楼前台,前台文员坐在位置上整理着手上的一叠资料,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说了句坐那边等着吧,又低头整理她手上的资料去了,就像没抬过头似的。
刘春生在靠窗的那排椅子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大家都不说话,前台大厅一片寂静,空调的冷风从顶上的出风口吹出钻入衣领让刘春生感到脊背阵阵冰凉。
呀,一声很小的开门声后会客室走出一个穿着工衣的员工,他向窗边坐着的刘春生他们望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向楼梯口走去。刘春生认得他,是另一个生产车间的部长。两秒后会客室又走出一个穿着工衣四五十岁矮胖的男子来,他向大厅走了几步,那油亮的大脸上一双眼睛冒着精光、慢慢从刘春生他们脸上扫过,嘴里喊到:“邓国平,进来。”说完折身又回到了会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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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矮胖男正是人事部的朱经理,刘春生他们都认得。老邓站起来,向他们做了个鬼脸,快步走向会客室。嘭的一声轻响,会客室的门关上了。
刘春生靠着椅子,双手手指交叉握着放在小腹的肚皮上,两脚一会交叉一会平放。
“春哥,这次加工资你至少得有这个数吧。”
“你们没看平时春哥那边的工作老沈和史生可是什么事都找的春哥,都不找部长。”耳边又响起老邓和胖姐方才说的话来。
十七年了。刘春生十九岁那年高中毕业后经老乡介绍进了A厂,做过样办、机修、领料员,后来拉长看小伙子做事勤快升他为产线的协管储备、再升副领班、领班、副拉、拉长,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让他只用了五年时间就从一名普工升到产线拉长的位置。之后他把家乡相亲成功的女友也带进了A厂,更加以厂为家。在A厂奋斗的第九个年头他又升任车间总拉长,工资也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当时刘春生对自己付出所得到的回报还是相当满意的,家里的房子早在结婚时就已经装修好了,这在村子里是属于第一批次的,父母在邻里羡慕的眼光中听着恭维的言语都很高兴。刘春生也把眼光看得更远,他计划用五到七年的时间努力向部长主任的位置迈进。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随着国际经济形势的持续恶化,材料成本和用工成本日渐上涨,A厂的规模也在困难经营中慢慢收缩。从刘春生在A厂的第十一个年头开始至今,六年时间里公司已经关掉了一个生产厂房,整合了几个生产部门,员工人数也从五千余人收缩到现在的一千两百余人,而员工工资已经四年没加过了。但公司还是仁慈的,合部门关厂房,却始终都没有主动裁员,也不和员工协商解除劳动合同。整合过后的A厂变得结构臃肿,管理职位人员重叠、架空的情况随处可见。刘春生所在的生产车间就曾有较长一段时间出现过一条生产线安插两名拉长的情况,最后那些实在熬不下去的、在A厂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员工一一辞职,车间产线管理人员重叠的现象方才得以改观。但在整个A厂来说,走的只是小部分人,所以工厂的结构依然臃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