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时永雾栗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不清楚。甚至于她是否是我母亲这件事,如今也很难确定了。
手机里兵库当地的联络方式只有她的手机号。外祖父母觉得座机电话用处不多,家里的联络方式就只有这一种了。但我既不希望她接起我的电话,也不奢望她打电话给我——幸好大部分时候接起那个电话的都是外祖母。
时永雾栗子身患疾病,双眼近乎失明。曾经是棕色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变浅,变成金色,就像我的右眼那样。仅从这一点看,我也许比任何人更接近她的血缘吧。但与我的眼睛不同,她的视力随色素褪失一起,也迅速减弱,在我几个月前离开那里的时候,她已经快认不出我了。
可这也未必是她视力完全丧失的证明,因为在肉眼可见的疾病外,她还有内在的重症。据祖父母和她的主治医生西川说,她从很早以前就有精神分裂症了,表现有感官思维精神认知等多方面的障碍。当然,在不发病的时候,她和普通人(或者说弱视者)没有区别。
在兵库老家生活的五年里,我与她、还有免古地家的“外祖父母”一起生活。外祖父母是她的养父母,自然对她十分照顾,即使她尚在壮年时期就得了这样的病,他们也没有嫌弃她。
相对来说,外祖父母对我并不算亲近。现在想想,那是因为我不是他们家真正的孩子吧。我不知道他们是有意隐瞒我的身世,在我面前演戏,或者说他们确实接受了我是他们家的孩子,不过是中途加入才生疏一些。和我回忆里他们对“免古地栖河”的态度不同,但我当初只以为是我的不眠症吓到了他们。
说回时永雾栗子,大多数时候,她能正常地对话,认知读写都没有问题。而我最初写小说的契机,有一部分就是替她整理文档开始的。
我喜欢偷看她写的故事。《夜和雨》的童话,她在“记忆”里曾经说过,在这五年里也有写成文章。她就像是一名真正的作家那样坐在稿纸前(她不擅长使用电子设备),奋笔疾书,最后又把纸揉成了团,往地上一扔。
“……不需要了吗?”我问。
“我讨厌那个故事。”她回答。
“为什么?”
“我讨厌魔法药。”
“讨厌的话为什么要写呢?”
我天真的问题,只引来了她怨恨的一个回眸:“……我讨厌吃药。”
联想到为了抑制疾病她必须按时吃药,我总算理解了,她的故事里都融入了自己的想法和经历,那是她宣泄情感的出口。
她就那样有事无事地写着小说和故事,最后像是处理垃圾一样把这些全都扔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这些发表呢?要是我是她,我一定很想让人们看到这些创作,这样就仿佛自己的存在有意义了一般——而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在这偏远的村庄里,作为病人孤独终老。
之后,她的视力迅速衰退,我自告奋勇代替她的手开始用笔记本电脑记录她的故事。那时候用的笔名,便是MARY。
因为她自称是:克丽丝蒂·玛丽·米勒,昵称是克丽丝。
我不明白这个名字除了昵称外还和她有什么关系。主治医生告诉我,那可能是母亲臆想的本名,她把看过的小说作家的名字和自己的记混了。
医生用通俗的话语解释:记忆的运作方式是相当于是把刚发生的事放入一个抽屉,而后为抽屉贴上“人物”“地点”“时间”“事件”“结果”“感想”“与我的关联”等标签,在大脑中组成了无数个放满抽屉的储物架。回忆就是通过标签检索并打开那格抽屉。使用的标签越多,则搜索到的越精准,反之,只有一个标签时,最容易找到的是最大的抽屉(事件/结果/感想/与我的关联性更大)。
一般遗忘症的记忆障碍,通常来说是在放入抽屉的阶段就产生了错误,比如没找到空抽屉,或是新记忆放入前掉到了地上,而后被当很快清理了,在一开始就没有被记忆入库。
而所谓的失忆症,问题则出在检索上。失忆症是即使给出了标签,大脑程序也没有找到抽屉,这不是抽屉们不见了,而是因为意外,抽屉上的标签掉了,大脑无法找到对应的标签。当然,也有失忆症是物理损伤导致抽屉损毁的情况。
还有另一种记忆障碍,唤醒错误,也就是检索错了抽屉。可能是检索系统出了问题,但也可能是抽屉们的标签搞错了——它们之间彼此错乱,即使搜索到了正确的标签,打开抽屉里面也是错误的记忆。和这一种类似的情况还有既视感,预知梦等等,那些则是将眼前刚记住的抽屉,标签标错成了过去的想象和梦境。
时永雾栗子对名字的认知便是如此。她把自己知道的小说作者名字错认成了自己的,正是因为那个名字的标签不知何时变成了“我的名字”。
虽然她总是要求我删除那些记录下来的文字,但我还是背地里偷偷备份了她的文章,并建立了个人小说主页上传那些故事,因此而得名的MARY's coffee,至今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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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一年之内,那个主页却变成了我的。当时,我学着她也开始用电脑写起小说,在网络上接触到世界后更渴望出门取材,因此多次去往周围的城市,渴望接触更多的生活。这似乎让无法出远门的母亲不悦了,她开始抗拒再让我录入她的文字。
她本就是一个孤独的人,我越是试图讨好她,就越被她排斥。她有很多讨厌的东西,药,医生,医院,自己写的故事,陌生的客人,热闹的场面——还有一个,我。
当时还自我认知为“免古地栖河”的我,为了讨她欢心地表示想改姓名,用的是MARY同音的“MEARI=莓爱里”,我说,因为MARY这个笔名是她开始用的,我希望用上她起的名字。可即使我改变为与她相同的姓氏也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我爱叫什么,她没有半点兴趣。
我也开始学会了逃避,认命地埋头于读书和写小说,把她抛弃的那些半途而废的灵感,加入我的想法创作。在我心里,她就像是企划原案,而我则是执笔的编剧。
此后主页的读者增加,偶尔有人会告诉我她们在社交网络分享了感想,她们替我做了宣传,个人主页的热度一路攀升。我由此开始接触社交网络,并被不知从哪儿注意到我的玲姐联系上了。她替我张罗起小说出版的事,在她的建议下我又学起了画漫画(热爱漫画的“免古地栖河”对我最大的影响恐怕是这个)。在家工作到后来,两份版税开始比外祖父母的退休金要来得多数倍,这稍稍让老人家对我的态度亲近了些,村里人也从避讳有怪病的我到开始向我点头打招呼。返羽村对我来说,总算变成配得上“老家”一词的地方了。
也许是相处久了,偶尔,她会意识到我还是个孩子,对我表露一份笨拙的关怀。我当然不会忘记她为深夜的我泡的咖啡,那永远没有彻底泡开的味道,就算已尝过安室的完美咖啡,它依然是我心中的宝物。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擅长家务这点遗传自她,就好像写作的才能也是她的遗传。然而,事实证明了那只是一种生物本能的印记学习——就像鸭子破壳的第一眼看到了天鹅,以为那是自己的母亲,便学着她想做好一只天鹅——我就是这样天真地模仿着她的幼年动物。
可我们并不是同一类人。
去年,我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她对我的厌恶是因我替代了她,我替她完成了写作的梦想。我自认是鼓励她而作的那篇连载“梦想穷途的午后”,把我们的关系逼入了穷途。
这是我想让她看到而写的故事,我求她看一次也好。那个夜晚,她终于尝试着去看刚寄到家中的《他不在的午后》新卷样书——她愤怒地在我的面前将整本书剪得粉碎。
在时永雾栗子看来,我修改了她的童话这件事让她不能饶恕。我不能解释那是因为版权,或是想得到她的关注、夸奖什么的,我也说不出口。最终,她还是不知道,我只是想看到“记忆”里她对自己的孩子露出的那抹笑容,仅此而已。
她明明有过那样美好的神情。因不眠症陷入混乱的最初那段时间,无论是学生时代的记忆,还是火灾的记忆,在我脑中都像是别人的电影那样毫无真实感。那些记忆里的人都不在我身边,我无从去寻找那份真实。可她和外祖父母还在我的面前,我记得他们对“免古地栖河”的好,才更渴望从他们的冷漠中找到些许温柔。
也许是憎恨着因考试而害死了爸爸的我吧——那时的我擅自推理出答案。
我努力听从外祖父母的话,尝试接触母亲的写作……当我献宝一般地将自己与母亲相似的部分展现给她时,一次次,都被她甩开了手。
终于在那一晚,她歇斯底里地发病了,她挥舞着手中的剪刀发狂地说要杀了我,村里的人们半夜惊醒,一齐将她送去了医院才算是救了我。
主治医生告诉我,我已不能与她共同生活,一种选择是她住进医院,我留在家中,另一种便是我离开返羽村。
由此我才下定决心离开,在玲姐的安排下来到东京生活。没有挽留我的外祖父母,在告别的时候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还是说,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记得联系他们。
现在想来,我不仅夺走了时永雾栗子的写作之心,还替代了免古地家原来的孩子。如果她真的是免古地栖河的母亲,而我并不是她的孩子,那么……
——我夺走了窝在那个村庄里的她,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从我进入那个家开始,她的永夜就开始了,最后在那个夜晚爆发,落幕。
12
“怎么了?”小声的询问和手背上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震。意识从回忆中苏醒,我才恍然发现安室正握着我的手,尽管他的视线没有从舞台上移开。而我的手也不知何时握紧了拳头,却冷得发抖。
——刚才的我被永夜囚住了意识,结果,又是这个人救了我……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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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显然不愿妨碍周边观众,侧靠到我的耳旁轻声又问:“有哪里不舒服吗?”热气涌向我冰冷的体温,让我更觉颤栗。
在我浑浑噩噩间,舞台剧已经进行到了国王决定试药的部分,我听到那嗓音洪亮的国王正在大肆夸耀自己的伟大以证明他这个国王不能死去——这段显然是园子擅自加的,那语意不明的文风像极了基德的预告函。她在用自己的风格让这出不愉快的黑暗童话变得越发活跃,一定是想让我从舞台剧里感受到大家的热情吧。
因此,即使如今的我如此渴望逃离面前这部剧引发的回忆漩涡,我也不想辜负她们的这份热忱。从安室的手里抽回拳头,我假装疲惫地抹了把脸颊,顺带悄悄顺走眼角的泪珠。还好带着眼镜,在黑暗中不会被人注意到。
“累了?一上午的表演对大脑负担太大了吗?毕竟违反了你的半球睡眠模式。”果然,就连侦探都没有发现,虽然这也多亏我有怪病的缘故。他总会先考虑那方面。
不想说谎却也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我,只能用力打了个呵欠让自己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儿。
他像是松了口气地轻笑了:“别勉强自己,不介意的话就向我这边靠来吧。”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逼问下去,很快又将注意力转回了灯光聚焦的台上。
被他这么一打扰,脑中关于时永雾栗子的记忆和信息很快就被打散了,就像是忽然被暖风吹开了雾气。我总算从黑夜中逃脱,得以继续欣赏这出戏剧。
我将自己的心意寄托在这个故事中,得到了母亲那样的对待。如今在舞台上,它经由高中生们的想法再一次被改编,其中必定也寄托着小兰和园子的心意。我若不去感受,便和母亲没什么不同了。
——灯光照耀在两颗被高高举起的苹果上,白衣的魔女们正向国王作最后的确认。
“国王啊,我们的主人,您真的决定把这魔法之药赐给那两位无辜的孩子吗?”
“国王啊,客人啊,你为何不亲自体会这份力量?孩子怎能让魔法有意义呢!”
国王走到两人之间,表现出了一位身居高位的人特有的谨慎与诡辩:
“西方魔女,你的银苹果真的能使人恢复青春吗?你可知道,时间如弓箭一般只会向一处射去,即使是神也不该违背常理,开弓箭可无法回头。
东方魔女,你那金色的苹果,就像是纷争女神的恶作剧那样不吉利!你若真让灵魂摆脱身体,谁又能证明灵魂的存在?最后还是由你信口雌黄!”
听到他的质疑,西方魔女将手中的银色苹果捧在双手间,视如珍宝:“请不要这么说!这是我所爱的神明带来的奇迹,它并非是让您如箭矢般朝过去发射,而是被天使的纯银净化了时间给您戴上的枷锁,让你回到纯真的模样!”
东方魔女看似不屑听她的话语,自顾自玩起了手中的金苹果,她满不在乎地说:“国王啊国王,你可别小看记忆女神的礼物,它可不会让你像幽灵那样游走在黑夜里,它会让你飞到天上,成为控制所有人的神,只要你如此想!”
国王依然不相信两人,下令魔女将苹果亲自喂给夜和雨。于是两位魔女只能在士兵的帮助下,忠于命令了。
“可怜的男人,真抱歉,我虽不想帮助你们,但也不曾想过害你们。要怪只能怪……你们为何生活在黑暗中呢?”东方魔女挑起被押解的夜的下巴,将金苹果送到他的嘴边。
舞台的灯光忽灭,再次亮起时,金苹果已经不见了。少年夜已挣脱士兵的束缚,正痛苦地抱住脑袋大喊:“不!邪恶魔女的魔法跑到我的脑袋里了!头仿佛要裂开一般,这是什么魔鬼要把我的灵魂从头颅里拖出来吗……啊啊我的头好痛!你们快放开雨……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