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禅僧看出了门道,从大众之中脱颖而出,问道:“不带圣凡,当机何示?”
翠岩令参禅师幽默地一笑,道:“你千万莫对别人说我翠岩灵利。”
禅僧一愣,想了想,有所体会,又说:“哪怕是再美妙的语言,也无法描述出、说明白禅的真谛。那么,宗门(禅宗)中的事,究竟如何?”
是啊,禅,虽然无法言说、不可思议,但总得有那么回事吧?
翠岩令参禅师说:“你礼拜吧。”
禅僧礼拜,意味着问答结束。可是,你翠岩令参还没有回答人家的问题呀!果然,那僧说:“学人不会。”
他的意思是说,不领会让他礼拜是什么意思。翠岩令参呵斥道:“你出家行脚,连礼拜也不会!”
布袋和尚听得真切,不由得颔首称是:你礼拜,就是自性的作用!禅,并不神秘。要知道,举手投足,无不是禅。
……
最让布袋和尚意想不到的是,到七月十五日,安居结束,也就是所谓的“解夏”。解夏也像结夏一样,要举行一番仪式。
翠岩令参上堂说:“一夏天与兄弟们东话西语,你们看翠岩我的眉毛还在么?”
禅林传说,若误说佛法,其罪过将导致眉须脱落。
翠岩禅师回顾过去九十天的夏安居期间,经常向大众说法,唯恐其所有说法,已经成为言语葛藤。其言语过失的罪过,可能招致眉须脱落。故而有此一问。
因为,佛法第一义——禅的精髓,乃是穷极的真理,既非言语所能表诠,也不是思维概念所能析别的。
故而,所有的谈论,无论是说心、说性、说顿、说渐,仅仅为了启发学人而不得不说。
所有的教法,仅仅是体验真理的方法,而不是真理本身,这就犹如以手指月。
佛陀说过:“我所有的教法,如同指向月亮的手指,目的是让你们更顺利、更快捷地找到月亮;而手指本身,并非明月。因此,凡有言语,都是形而下的。”
翠岩禅师深知此理,然而为化导大众、启发学僧,不得不广说教法禅旨,示现禅机。
试想,历代祖师若不向人开示,大家就无法得到启迪,如何明心见性、开悟得道?
说过之后,他又生怕弟子们错把手指当月亮,误将手段当目的,死守着自己所说的禅法,随即在夏末自设了“眉毛落了也未”之问,以巧妙示现禅机灵活的底蕴。
翠岩令参禅师的这一问,仿佛晴天霹雳,有天崩地裂的感觉!宛若电光石火,迅雷不及掩耳!好像金刚王宝剑,触之则丧身失命!
这句话,看似平常,内含的禅机之峻烈,比威震禅林的德山棒、临济棒,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当时法堂上所有的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为何难以答复?须知,翠岩是悟道的祖师,他的一言半句,并不是莽莽撞撞随便说出来的,必须要有安邦定国的手段,才能从容应对;
必须顶门有眼——大彻大悟的人,才能明白他的旨意。
那么,翠岩此问,真的千古无对了么?
布袋和尚见大众默默无语,不禁哈哈一笑,自顾自向法堂之外走去。
走到门口,说道:“翠岩老道,分明是贼!”说完,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贼,是禅师之间的赞扬对方机智的独特用语,是一种幽默的谐称。
自从这则翠岩夏末示徒的公案传出,便轰动了天下禅林,人们竞相参究,纷纷前来翠岩山,拜谒令参禅师,于是,他大张法席,史称“翠岩令参”。
再后来,经过布袋和尚的举荐,吴越王钱镠对翠岩令参的禅法敬佩的五体投地,将他恭请到杭州,住持龙册寺,传授禅法,直至圆寂。
当年,布袋和尚许下了给钱镠请一位真正能说法的禅师的愿望望,至此总算圆满了(这是后话)。
解夏之后,布袋和尚告别令参禅师,走下翠岩山,来到了鄞县东乡的太白山下,造访大名鼎鼎的天童寺。
天童寺由咸越禅师住持丈席,弘扬洞山(良价禅师,曹洞宗创始人)玄风。自此之后千百年来,天童寺一直是天下闻名的禅宗道场、模范丛林。
不过,这时的天童寺不叫天童寺,名之曰“永寿寺”。
布袋和尚站在寺前,但见,白云缥缈,山峰隐约似仙岛;苍松滴翠,古寺掩映禅韵清。
他步入山门,不去佛殿上香,不到禅堂打坐,也没到客堂挂单,而是径直来到了斋堂。
原来,几十里路走下来,他已经不是大腹便便,而是“大腹扁扁”——肚子里唱开了“空城计”。
他看看日将正南,临近了午斋时分,就直接来到了斋堂,在一个最好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等候着沙弥行堂(打饭)。
“梆……梆……梆……”
几声鱼梆敲过,在天童寺禅堂修行的数百僧人罢参下座,排着长队鱼贯进入斋堂。
突然,他们看到,方丈和尚平时的座位上,居然出现了一个袒胸露腹的陌生僧人。
负责维持风纪的僧值赶了过来,问道:“大德从何方来?”
布袋回答说:“我从何方来。”
僧值一楞:什么地方名叫何方呀?他又问道,“你是何寺之僧?”
“我是何寺僧。”
僧值明白了,这个大肚和尚是故意调侃,拿自己开涮。但他仍然耐着性子问道:“你姓何?”
“我姓何。”布袋和尚仍然一本正经回答。
周围的僧人忍俊不禁,都在偷偷发笑。
僧值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说:“你挂单了吗?你有度牒吗?”
这次,布袋和尚的脑袋摇得像货郎鼓。
敢情是个无名无姓的前来混饭的野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