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好婆一向是个要面子的人,现在一腔,弄堂里关于汪家,全部是负面新闻,一歇歇讲宝宝成太监了,一歇歇讲汪家要绝代了……讲得汪家好婆出门几乎要把头要低到裤裆里去了,抬不起来。假使再加上儿媳妇进门还弄成一副讨饭腔,汪家好婆就不要想出门到弄堂里兜圈子了。听阿妹讲要像模像样地把儿媳妇接进门,当然同意,马上想到办酒水,虽然来不及翻开眠床,摆几桌酒水,做一做排场,起码也要弄八只冷盆,八只热炒,两道点心,有点“头面”的邻舍请两个,一道吃顿饭,喝口老酒,热闹热闹,这是有关汪家的面皮问题。有关汪家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关于艾米丽的黑人问题,汪家好婆也已经想开了,宝宝收藏的两瓶安眠药已经统统倒进了马桶里。只要宝宝今后不再寻死作活,艾米丽虽然是黑人,也蛮好,毕竟今后跟弄堂里的人讲起来,艾米丽也算是外国人,宝宝毕竟寻了个外国媳妇。老底子,在上海,外国人总归蛮吃香的,弄堂里啥辰光有过外国媳妇,稀奇。尽管是黑人,也讲得过去。这样一想,面子也算扳得回来了。
如此这般,左思右想,汪家好婆就想跟阿妹一道到三角地菜场去跑一趟了。还要买两串炮仗放一放,闹猛闹猛,驱驱晦气,提提心气。
宝宝伊阿姨一听,吓了一跳,买炮仗没啥问题,到“三角地菜场”又不是一点点路,“铁拐李”去“三角地菜场”?撑根拐棒,路也走不稳,哪能去法?汪家好婆的提议,被宝宝伊阿姨一口回绝,讲:“侬的脚,想去“三角地”?算了吧,买菜的事体包在阿妹身上。”
汪家好婆用手指头点点阿妹,讲:“侬哦,讲侬聪明一世,现在哪能笨煞了。我有妹夫派啥用场?”
宝宝伊阿姨恍然大悟,讲:“对对对,老公今早正好不出车,我去叫伊。”
没有多少辰光,妹夫踏着三轮车载着宝宝伊阿姨来了,汪家好婆坐上三轮车,头朝椅背上一靠,宝宝伊阿姨搬张小板凳,放在三轮车踏脚上,让汪家好婆受过伤的脚搁好,适适宜宜。
弄堂里,看闹猛的邻居不少,忍不住好奇地问:“汪家好婆哪里去呀?”老底子,没有重大事体,不会乘三轮车的。
汪家好婆回答得干脆,还有点小骄傲,讲:“去三角地买小菜。”声音讲得老响。
引来一片惊呼:“喔唷,买小菜乘三轮车!汪家好婆的派头大得来。”
汪家好婆面孔上顿时泛起了红光,面子扎足。
3、
远东饭店里,宝宝打电话叫来了服务员,不多一歇,房间里弄得整整齐齐了。
阿大怕生,服务员打扫房间的辰光,躲在璧脚落里,冷眼旁观,一动不敢动。等服务员一出房间,关上门,马上露出了真面目,大闹天宫起来,窜到东,窜到西,上天落地,就像现在小囡白相“迪斯尼”一样开心。阿大屋里,就像螺蛳壳里做道场,房间里,人和人长年是屁股碰屁股。啥地方看到过眼门前这样的房间,就是整条弄堂里的人也没有几个人看见过这样的房间。在阿大眼睛里,到处都是新奇,最新奇的是卫生间,抽水马桶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绳子一拉,“哗啦”一声冲出水来,阿大吓得跳了起来。大浴缸是啥东西?不晓得,爬进浴缸困下来,瞒惬意,拿过喷淋弄不清爽是啥东西,一开开关,不得了,水满头满脑喷过来,吓得想爬起来,“扑通”一下滑倒了,爬起来又滑倒,喷淋照喷不误,一歇歇功夫,阿大已经浑身上下淌淌滴了……
宝宝听见卫生间里有动静,进来,只看见阿大在浴缸里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还是跌倒,实打实地成了一只落汤鸡。宝宝哈哈大笑,快点关好喷淋,抱起阿大,脱得精光,用浴巾包牢,抱出卫生间。
阿大惊魂未定的第一句闲话:“我不回去了,要永远住在这里。”
宝宝笑了,讲:“侬有钞票伐?”
阿大认真地讲:“我本来可以向姆妈要五角洋钿的,明早学堂里春游,爹爹、姆妈讲,屋里没有闲钞票,不肯给我钞票,不许我去春游,还请我吃耳光,现在我就一份洋钿也没有了,春游也不好去了。”阿大刚刚还笑得像朵花一样的面孔阴沉了下来,眼睛里还含起来了眼泪水。好像吃过耳光辣豁豁的感觉又来了。
宝宝看着阿大阴下来的面孔,有点心痛,讲:“阿大,明早春游照样去,钞票,宝宝爷叔给侬。“说着从袋袋里摸出一块洋钿递给阿大。
阿大接过钞票,看懂是一块洋钿,又还给宝宝,讲:“只要五角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