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忘川不渡有情人(一)

北冥鲛人一族,素来有织绡裁衣的习俗,族中无论雌性还是雄性,都会在成年之前为自己做一身鲛绡纱衣,越是华丽繁缛,越能吸引异性注意。

他作为鲛人族族长,一条单身鱼,还没成婚呢,衣服就毁了,回去不得被族人嘲笑死?

更何况,鲛绡入水不濡,他就想问问李停云:你断我的袖,擦得干净吗?!

薛忍冬必然是不敢冒泡的。

梅时雨递给李停云手帕后,看到咬到舌头的狗子在地上衔尾打转,如此场景,真不知有什么可笑,但却险些把他逗乐,只顾忍着笑,并没有留意李停云接了他的手帕,是用来擦手,还是藏了起来。

他也压根想不到,李停云会有收藏他随身之物的癖好,目前在他看来,太极殿殿主纵然可恶,但还不至于是个变态。

余光中瞥见李停云将什么东西烧成灰烬,梅时雨还以为是自己递过去的那方雪绸手帕,心中想起一些旧事,不禁感到惋惜。

其实这块雪绸料子,正是净化后的金蚕蛊吐丝织就,多年以前,他为了给一具遍体鳞伤的不化骨包扎伤口,消耗了不知有多少匹雪绸,愣是把不眠不休日夜吐丝的金蚕活活累死了。

后来,不化骨遭他驱逐,消失无踪,他便把菩提戒中不化骨存在过的痕迹一并抹去,包括那座竹舍,舍外山山水水,戒中世界在他一念之下改模换样,翻天覆地。

菩提戒是上古神族遗物,这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储物空间,能像它那般如意随心,积岩成山、取水成河、化生万物,沧海变桑田,皆在一念间。

再后来,梅时雨把菩提戒传给了自己的弟子元彻,正如当年他的师尊把这枚戒指送给他那样,没有什么舍不得,也没有什么可留恋。

他最后留下的,只有一些雪绸,也所剩无几了。

梅时雨随身法宝不多,一把青霜剑足矣,因此他将菩提戒送出去之后,就没有再费工夫寻找代替之物。

若要携带什么东西,便使个小法术,塞进袖子里,譬如当年剩下的雪绸,他几乎没再用过,谁知今日被他翻出来,竟是递给了李停云擦手。

梅时雨心想,自己真是多余做这个,李停云怎会少他一块布擦手?可他却第一时间注意到对方的需求,下意识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雪绸,把这对疗伤有奇效的药用之材,让他拿去擦拭污垢。

实在小题大做,还有点……暴殄天物。

莫非……莫非他是受到了李某人不良作风的熏染?

李停云为修缮太极殿,把海外仙山蓬莱岛上的扶桑树连根掘了,为建造那座天禄琳琅阁,背地里不知道干了多少“欺行霸市”的勾当。

偏偏他还执着于征求梅时雨的意见,总是问他这里怎样,那里如何。

梅时雨说不得“好”,一说他更加猖獗,似匪寇一般搜刮劫掠,也说不得“不好”,否则他便毁坏殆尽,毫不手软。

梅时雨以为他成心让自己两难。

渐渐地,李停云看出他全都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无聊,终于有所收敛。

梅时雨心道:我大抵是被他带偏了,才会把雪绸送他当抹布使。

李停云转了转手腕,被他塞进护腕的雪绸裹住了腕心,触感滑腻清凉,若是敷在伤口上,当下就能镇痛止疼——这种感觉他可太熟悉了。

不,准确来说,是他的分身旱魃感到熟悉。

旱魃那边,又在跟他叫嚣,不满离开他本体太久。

又或者,是不满离开梅时雨身边太久。

迫切地想要回来。

……

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旱魃游离于李停云本体之外,引领之前那小贩通向往生之路,但对李停云亦或旱魃来说,这套道德标准太高了。

他注定好事做不到底,送佛送不到西,半路上必定节外生枝。

在黄泉路尽头、奈何桥此端,旱魃突然停住脚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小贩一时没留意,撞上了他的后背,鼻梁骨磕得生疼。

旱魃扭头看他一眼,小贩恭恭敬敬给他唱了个大喏,喊了他一声:“壮士。”

他觉得叫“兄台”不妥,因为这人比自己年轻多了,叫“老弟”……他不敢。

叫“公子”也不当。因为这人并不风度翩翩,不是说他相貌生得不好,恰恰相反,他身形昂藏剑眉入鬓,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把“凶神恶煞”四个字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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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大侠”就更不合适了。虽然这一路上,凡是拦路阴兵都被他一招干碎,往日只是瞧上一眼就令榷场亡灵两股战战的阴差,在他面前就连蝼蚁都不如,但小贩看得明白,他身上并没有惩恶扬善斩妖除魔的侠气,只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杀意。

经过深思熟虑,小贩觉得,还是“壮士”俩字跟他最相配。

他当真是死壮死壮的,一身钢筋铁骨,还没有体温,个子又高又猛,不止压人一头,小贩每每跟他说话,都得颤颤巍巍抬起头来,站在阴影里看他,像在仰视一座随时可能倾倒的高山,压迫感十足。

“壮士,怎么不走了?”小贩看着眼前明明有实体,却没有呼吸的“活死人”,略显胆寒地问道:“有……有什么问题吗?”

旱魃抓着左手手腕转了转,他和本体五感六识相通,雪绸紧贴皮肤的那一丝清凉,恰似薄薄一层初雪落于腕心,将融未融,要化不化的样子,让他感到很舒服。

唇边不自觉地扯出一丝笑意。

小贩擦了把额前的冷汗,只觉他笑起来比面无表情更可怕。

尤其他还笑着转腕,简直是揍人的起手式。

跑!

小贩想都不想,转身就跑。

还没转过身,肩膀就传来一阵剧痛。

旱魃单手扣住他的左肩,把他直直地提了起来。

他的双腿还在奔跑,脚已经离地一尺了。

旱魃抓住他腰间的汗巾,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他沿忘川此岸北上。

小贩大抵不清楚,李停云这人,出手没有前摇,他要真想揍谁,还转什么手腕,掰什么手指,上去就是干,一招干不死,他就不姓李。

没踢中旺财的那一脚,纯属意外,他不认,就是不认。

小贩被旱魃拎着走在忘川岸边,头重脚轻,倒天为地,挣扎间,看到了反常的一幕:

只见他们经行之处,原本风平浪静的河面忽然涨起了潮水,但在他们走过去之后,河面又恢复了平静,潮起潮落,水花就像长了眼睛似的,追随他们溯源而上,逆流奔涌。

“壮士!壮士!”小贩大声喊道:“你看那水!那水怎么倒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