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仁送走伯父他们,回到厢房。他一言不发,就往炕上躺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掩尘发呆。好月从不曾见他这样,问他啥,他也没兴趣回答,三字两字应付着。好月问得多了,他反而背过身,和山墙面对面起来。好月当他是累了,拿张被子给他盖上,看他半天不动弹,又当他睡着了,于是抱着囡囡去上房。
好月进门,明孝出门。明孝冷冷叫声嫂子,扬长而去。婆婆送儿子到大门口,折回来,霜打过似的蔫着,不住地唉声叹气。好月问,弟弟是咋了,不愉不悦地。婆婆说,上学上得眼高了,心大了,容不下东西了。好月转头看公公。公公旧态复萌,又用枕巾蒙着脸。自从伐木那时起,他不管遇到什么不如意,都这样。好月默默将囡囡交给婆婆,用抹布将桌上瓜果核儿、皮儿、碎渣儿扫进簸萁送到外面,将壶里残茶倒掉,回来换了新茶,续了水。再洗干净茶杯,一个个倒扣在茶盘里,提花的方丝巾盖了,又捡起婆婆纳了一半的鞋底儿穿针引线起来。
等她收起活,再回到厢房时,明仁却不见了。直到饭时回来,还是闷闷不乐,跟他说话,他待理不待理的。在上房吃过饭,夫妻二人回到房里。好月心里直犯嘀咕,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去哪儿了,一后晌都不见。明仁说,心里烦得很,武馆耍了顿拳。好月问,还为明孝的事?明仁说,也是也不是。沉默了会儿,好月说,都怪我出的馊主意,害你兄弟之间生嫌隙。明仁说,怎能怪你?是他无理取闹。好月说,弟弟执意如此,就遂了他的意吧。明仁说,他懂什么!在外喝了点墨水,就以为能捅下星宿来,看啥啥不顺眼,到处指手画脚。又沉默了会儿,好月说,想爹娘了,俺母女回冀家庄住几天吧。明仁说,过些日子暖和了,咱们一起去。好月说,等暖和些了,地里又忙。明仁说,再忙成啥,也不缺这点时间。她盯着明仁看,看着看着,突然莞尔一笑,说,咦,你咋不叫俺女先生了?一听这话,明仁愣了愣,方后悔到不该将些烦心事带给她,让她跟着不开心,于是笑着说,女先生不能怪俺,女先生也没叫俺相公呀。
次日早上,太阳升上东山头,明仁套了车,将好月母女送到冀家庄。中午,冀承德热情款待女婿,叫来村里几个台面上的人物,陪女婿喝酒。饭后,明仁告辞。碧树翠鸟长悦目,春风阳光总相随,莫若烦心换明镜,一路清爽一路新。回到堡门口,迎面过来驾马车。赶车的是斛明玉,后面坐着耿书慎,车上放着铺盖卷,一口漆皮破损的箱子,一捆书和些生活用品。看见明仁,明玉吆喝住车,书慎从车上跳下来。二人阴沉着脸向明仁打招呼。明仁问:
“你们,这是要去哪?”
“后崖头。”
原来,村学派来了新教员,书慎被调往后崖头小学。后崖头,贫穷又荒凉又更山,比宋家圪嘴好不到哪儿去。前天刚收到调令,要求今日便去报到。书慎家境贫寒,等米下锅的日子使他舍不得这份工作,无奈只好从命。他在明月堡两年多,各方面都惯熟了,突然要离开,颇为不舍。早起,他给孩们上完最后一课,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支铅笔,向新教员移交完毕,又去斛府向穆修道了别,回来整理好行李,去找明玉,烦他送自己一程。
明仁不解地问:“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
书慎说:“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调谁不调谁,上边一句话而已,由不得自己做主。我倒没啥,在哪儿也是个教书,只是离家远了,照顾老母亲不太方便。”
明仁气愤地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明玉说:“有人良心都让狗吃了,好端端地瞎折腾。”
明仁说:“我去找明孝,让他斡旋一下。”
书慎苦笑着摇摇头,说:“不敢麻烦哥了。我听说是周县长亲自安排的。木已成舟,多说无益。这两年,书慎多承穆修叔和你关照,无以为报,容亏情后补吧。”冲明玉挥挥手,先自往前去了。
明玉看看明仁,欲言又止,驱车而去。马车在藏风桥上停住,书慎回头冲明月堡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登车。马车缓缓离去,渐渐消失在青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