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亥时差一刻(晚上八点四十五)。
夜凉如水,号角声混浊如汞浆,冲刷大气。
营盘渐渐醒来;洪范出定,听见军官们此起彼伏的呼喝声。
短暂的休息并不解渴,反而使士卒们原本沉在深处的疲劳浮至表面,越发难以消受。
一刻钟后,队伍将将沿官道出发,借遥远明澈的月色无声向东。
次日,丑时正(凌晨二点),长蛇般的队伍已远距飞燕关六十里,而后在原计划的短休中彻底垮了下来——本是多日久战之军,固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但精神上的挫折与肉体上的负担结合,以至于疲惫到无以复加。
虫灾譬如水流。
它在雄关隘口会汇聚力量冲毁阻碍,而遇到宽广富饶的土地便会如进入滩涂的河水般铺开,以最大化资源收集与自我增殖的效率。
六十里暂时是安全的距离。
于是萧楚下令全军扎营。
洪范从未见过如此疲兵——他们如行尸走肉般胡乱起帐下桩,草草放了马匹,一躺下便如昏迷般睡死过去,许多带伤的更是高烧难退,神志不清地呢喃不止。
后半夜很黑,风呼呼地卷过枯瘦的旷野,好似大地迷乱的鼾声。
月色骨白。
洪范伽跌坐于石上,听见寂静营地中每一声惊破梦魇的短促哀嚎,心念潮水般起伏。
他想着前世权力与义务的依存关系,想着构建它们所需要的社会基础,而在今番天下,或许力量从来都只对更强大的力量负责。
假使如此,被统治或者肩负义务甚至反而是弱者的幸运。
自天而降的祖龙,躯体如山的巨灵之神,独木成林的西疆树神……
个体的过度发展对社会性的破坏。
一人成众者,才是真正的独夫。
洪范睁着双眼,思虑散乱,久久难以入定。
而他嘴角噙着的冷笑与眸中流露的恐惧,被一旁侧卧难眠的古意新看在眼里。
这一夜两人都只歇息了少许时候。
三月初七,晌午。
半宿残眠依旧不足,士卒们还是没办法赶路。
午前,一群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秃鹫盘旋于营地上空,抻长了仿佛被滚水烫过的脖子,等待君临自己的国度。
仓促而成的营地没有木栅壕沟,洪范清楚看见萧楚一间间营帐地巡逻查看——依旧是那身重甲,气色憔悴——到太阳过顶时经过他处。
两个人简单地对视颔首,没有寒暄,但都意识到对方有满心之忧虑。
洪范能感觉到萧楚的忧虑不在于当下的战局,而忙碌正是回避的一种方式。
未时正(下午两点)。
全军刚刚用过午饭,尊号“穿林鹿”的紫绶先天林露钏急急回来,报一支由二千余真虫组成的大军居然已经追到了二十五里外。
这消息震惊了胜遇军众人。
二千真虫强则强矣,对上本阵中三位元磁也只不过是待宰羔羊。
但也正因如此,虫潮中的三位顶级战力必然随阵而行。
“这太反常了。”
萧楚咬着牙,眯起一对碎金眸子。
“虫类耐力不如我族,大战之后必须要休息数日;况且飞燕关以东土地平整肥沃,林木野兽俯拾即是,化整为零网状扩张既是它们一贯也是当下最好的战略……”
多说无用,军队即刻拔营,甚至顾不得少部分伤兵,至酉时正(傍晚六点)后硬赶了二十里路。
天色将黑,一字蛇形的队伍爬动得越发缓慢,不得不停下来休整。
一豆篝火在野坡上亮起,与黑夜互相吞咽。
洪范应召而来,面北而坐,见极远处的礁云中有闪电以银笔勾画。
“二千真虫落后只三十余里,追击不顾代价,赶路期间常有巨虫力竭,就地被同伴肢解吞食。”
亲自离营一趟的蔚元白沉声回报。
“两位树神亲卫同在阵中。”
他说话时雷鸣正滚过,篝火旁的灌木微微抖动,仿佛有无形巨兽行走在细微叶脉。
洪范透过金黄色的焰梢看着萧楚。
她嘴唇干涸、鬓发凌乱,额间汨汨细汗沾湿了双眉,闪烁着碎光。
“到尔白城还有三百四十里。”
“真虫的行军极速比我们急行军稍慢,但现在全军气力枯竭,哪怕抛下一切赶路,三日内必被追上。”
火光煊腾,照亮了萧楚手边靠着的一把金面伞。
此伞只半人高,伞柄处还沾着斑点血迹,通体簇新润泽,仿佛吃满了油水的嘴唇。
“殿下,要不让尔白城派军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