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性格虽然拗,但绝不是一个莽夫,他对于整个局势还是判断的非常清楚,他不是脑门一热,或者被欧阳修激怒,就要撇开公检法,自己单干。
只是他知道,根据目前朝中的局势来看,继续与公检法合作下去,新政将会变得岌岌可危,因为革新派内部反对公检法的声音是越来越大,而且财政才是国家的问题所在,这也是赵顼对他最大的期待,文治武功是要花钱的。
相反,撇开公检法,是能够获得地方官员的支持,此时此刻,这效果是要胜于利用公检法治吏。
不过在这其中,他还是有一个小小的误判。
他认为公检法在汴梁和河中府的成功,完全是取决于张斐的个人能力,而不是公检法这一整套制度。
而这个判定,主要是来自于他与张斐有很多密信的来往,他非常清楚公检法为什么能够在河中府立足,可不是什么公正、正义,那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张斐在里面玩了很多手段,从而造成这种假象。
当然,他非常欣赏张斐,认为张斐的才干,确实能够帮助到他的新政,但他并不认为公检法能够给他新政带来多少好处。
如果没有张斐,公检法是不可能成功的,那范纯仁、苏轼就是最好的证明。
故此,他经过一番考量,认为现在撇开公检法,是利大于弊,他能够借助官员们对于公检法的担心,令他们团结在自己身边,完成改革。
这其实也是他早就想好的,革新派一直在利用这一点去分化保守派,壮大自己的势力,目前取得非常大的成功。
欧阳修这一道奏章,只不过是加速了整个过程。
如果要问,在历史上,谁才是真正的拱火大师,无论你怎么去排,欧阳修绝对是要榜上有名的,否则的话,这榜单的公信力就肯定存在问题。
他总是能够拿着火把,准确的找到导火索,然后在不经意间将导火索点燃,但你却很难说出他是故意的,因为他总是引爆自己人,让敌人站在远处面面相觑。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
庆历新政时,他一篇朋党论,直接将当时的党争推向高潮,最终令庆历新政夭折,妥妥的猪队友。
可就连范仲淹、富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因为欧阳修说得非常有道理。
其实从那篇朋党论,甚至可以看到,现代社会的政治制度。
就怕天才讲实话。
而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欧阳修的一道奏章,犹如一声枪响,使得两法之争,开始在赛道上冲刺。
他也不是故意的,他近年一直都窝在青州,悠闲自在,也没有要回中央的意思,不过他非常不支持青苗法,跟司马光他们一样,他认为青苗法最终会沦为敛财恶法,因为他也知道,王安石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为国敛财,为民只是口号。
不过对于公检法,他了解的也不是很多,因为旁边登州的公检法,好像也没有什么动静,他就是找个理由阻止青苗法进入青州。
但是他找的这个理由,就直接引爆火药桶。
王安石对他的恨意,是直接超过司马光。
不过富弼心里非常清楚,这事绝对能够激怒王安石,但他本也是想要拱火的,因为他认为公检法是能够弥补新政的缺点,但王安石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如果能够早点意识到这个问题,还能够及时调整。
但他也清楚王安石的性格非常拗,要不将这事实摆出来,他不会认同的。
基于河中府的状况,富弼现在是支持新法单飞的,因为他认定新政一定出问题,那就能证明公检法的优秀,因为富弼心里非常清楚,公检法现在遇到的阻碍,渐渐比新政还要大。
即便司马光要推动公检法全面执行,其实也推不动,朝中的反对派,是越来越多,现在朝中的局势非常复杂。
只不过富弼害怕王安石的报复,担心让立法会卷入其中,故此就没有做声。
不曾想赵顼到底还是将这事告知王安石。
虽然在历史上,赵顼是全力支持王安石的,但是张斐的出现,令他多了一个选择,牌桌上也多了一个人,富弼所想,亦是他所想。
正好一法是在陕西西路,一法是在东京东路。
一左一右,一东一西。
二者采纳的执行方式也是南辕北辙,王安石还是采取传统方式,就是依靠官府的行政命令去推动新政。
他特意挑选出两员大将,吕惠卿、章惇作为提举官,前往东京东路推行青苗法。
而在河中府,由于公检法的存在,这行政是受到极大的束缚,官府转变为以商业的方式去操作新政。
当然,这对于宋朝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如茶、盐、酒,都是官府与民间商人合作,且更偏于商业合作,只不过官府出售的是特权,不是商品。
可是,官府与马家解库铺合作的这个举动,还是令不少人始料未及。
作为乡绅、大地主的代表,梁友义又急忙忙赶去韦府,打探情况。
上回的禁令官司,乡绅、大地主是大胜,他们现在就坐等吃瓜,不曾想官府竟然与商人合作,这真是令他们始料未及,也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你们官府真的打算与马家解库铺合作?”
梁友义震惊地看着韦应方。
韦应方点点头道:“根据元学士的意思,那提举常平司就只负责赈济、水利、盐债、盐钞,但是关于借贷方面,则是下放给马家解库铺。”
“这能行吗?”
梁友义有些傻眼,“那青苗法不是国家新政,怎么能够交给商人去做?”
何春林叹道:“元学士的理由是,这都是让你们乡绅给逼得,反正现在转运司方面已经是彻底放弃给乡民借贷,同时希望将钱借贷给商人,以及屋田借贷,就如同京城那种房贷一样,以此完成青苗法的政绩。”
“真是我们逼得吗?”
梁友义皱眉道:“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他们虚晃一枪,本意就不打算放贷给那些农夫,而是借此让我们低息放贷给农夫,向朝廷交差,而官府则是将钱借给利润更高的商人。”
曹奕皱眉道:“这我们也想过,但是青苗法的条例可是朝廷制定的,而且借给商人,虽然利润高,但是借贷人数非常有限,也不能赚太多。”
梁友义道:“既然朝廷的政策是这么定的,那么官府这么做,是不是违反政令?”
曹奕摇头叹道:“这不好说啊,因为朝廷并没有规定,官府必须要用什么方式去放贷,而且元学士以官府借贷,民间士大夫多有抱怨,认为这是在与民争利为由,故此才借由民间解库铺去放贷,这倒也说得通,最终只能等韩寺事来了之后,才能知晓。”
梁友义望着他们,“那现在怎么办?”
韦应方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目前他们双方还在就查账的事进行商议,如果官府不愿意让他们查账,那马家解库铺也就不接受盐债抵押。
然而,这个消息传出去后,立刻又引发轩然大波。
尤其是那些大地主们,他们认为自己被玩弄了,什么青苗法,什么免役法,都不过是欲盖弥彰,真正的杀手锏就是税务司。
官府的根本目的还是要征税,准确来说,是要征缴他们这些大地主的税。
他们可全都是放贷行家,给商人放贷,能赚多少钱,他们心里非常有数,得出的答案,就是不可能改善财政。
唯一能够改善财政的,就是那个神秘、嚣张,且恐怖的税务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