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新阿美西亚

它顿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穿越到这个时代,偏偏是这些时代,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时代呢?”

天球威严地像是老师在质问自己的学生。

可就是这样一句话,仿佛秋阴、仿佛12号,仿佛古楚就在他的面前一样,作为不定型的李明都全身颤抖了,那已经度过漫长岁月的肢条几乎不能再举起,而频繁收缩膨胀的表皮起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它低声地、像是呻吟似的说道:

“我当然想过啊!”

心重新激烈地跳动起来。天球看到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放轻了自己所有的动静,作为一个人几乎是一个字一个词,声嘶力竭地在申述:

“可是、可是……对于这个问题……如何……如何能去仔细地设想呢?”

前方是朦胧的梦的起点,而后方是可怖现实的所在。

从吸积层处吹来的阵阵尘埃拂过了蔚蓝球体的表面,李明都就站在那儿,遥望着阴影里灯火般的光明,那像是曾经的夜晚山洞边上的火堆那样的地方。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代,而不是那个时代呢?为什么偏偏是地球的一瞬间,而不是其他星球的一瞬间呢?这种问题显然得不能再显然,时晴和我说过,秋阴也和我说过,任何一个有科学道理的人自然会提出。地球在移动,银河在旋转,整个宇宙都在膨胀,按照时空的绝对位置,那么我早该被抛到其他的星系——然而并没有,那么时空的绝对观念自然是虚假的。可是从相对的世界来看,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是不是?”

不定型昂着自己的脑袋大声道:

“复杂的理论我不知道,但一个道理,是谁都晓得的。那就是相比起无垠的地球历史而言,人类的历史无疑是短暂的。那么相比起无垠的宇宙历史而言……人类、生物、地球乃至灰球苦苦追求的‘热’的历史无疑是短暂的。我当然怀疑过,愿意帮助我的人,他们当然也怀疑过!有的人也会像你一样去问我,是的,是的,为什么我总是能在一个有限的发热的历史段落呢?是的,为什么我总能遇到一些智慧生物,是的,所以到了现在,我更是无时不刻地去在想,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他突然又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吐出那句话:

“那就是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可是你们却总爱谈论这个宇宙的未来,喜欢去说星星的毁灭、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物质的消失、热的降级和真空能级的不在。我当然知道,这些全部的宇宙结局,那所有时间与空间,也就是宇宙的意义所要迈向的终点在人类的世界也已经有所流传。为了我自己的未来,我当然不得不去明白,宇宙整体的时间跨度,取决于宇宙自身膨胀与收缩的角力,这是人类所发现的道理,若是宇宙是收敛的,那么宇宙的时间与历史的长度也是有限的。可若是宇宙是发散的……”

那就是无垠。

他几乎不想去谈论这个问题。可这未来灰烬时代的遭遇将这个被他总是下意识忽略的问题重新提到了他的眼前。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热力学的道理,哪怕只有他的水平也能想明白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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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无穷长的时间与历史,其中同样无穷长的便是永恒的寂静。而对于物质的个身,它们趋于彼此分离。人死了,组成它所有粒子会变成其他的东西。粒子作为其他东西的历史,要远比‘粒子’作为生物而存在的历史漫长得多。对于宇宙来说,如果是发散的宇宙,那么它的历史就是从0开始的无穷长的线段,所有生物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充其量不过是从0到1。

所谓的质子衰变,其实时晴和秋阴都说过这件事。

要么不存在质子衰变这回事,如果存在了,那么按照推测,宇宙的时间已经无可挽回地抵达了十的四十次方这个层级上。

地球的历史已经足够漫长,它是四十六亿年,它是人类历史的百倍千倍,它是人类已知宇宙年龄的三分之一,然而在数学上,它不过是十的九次方。对于真正广阔的时间而言,它不是一半,甚至不是十分之一或者一万分之一,它与一年、或者五十年、或者四十六亿年一样,都是……无限分之一。

“我想你想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是不是?如果要说特别,不就是我这么几次,都骰到了一个合适的点吗?”

天球没有说话,他就自己回答自己:

“在无限的年份中,我的落点却恰好是彼此接近的几个?如果再发生一次,我还能那么幸运吗?或者不是幸运,而是早已冥冥注定的安排?我们在彼此吸引,我们最终会回到一块儿?”

茧之中,衰老的不定型像是笑了,然后他继续向前走。

“我想过这些问题,想过我能不能回家,想过我会不会在穿过的一瞬间的死亡。你知道我每次的想过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什么吗?”

天球像是不存在一样什么声音都不发出。

“那就是没什么可想的。除了再次穿越时间,我不会去做别的事情,要么就是去死。”

他转过头,环视着周围相似如一的苍穹:

“好了,天球,你想再说些什么呢?”

肉的星已经向李明都的一侧转动了,从娥眉变成了明亮的满月。它没有过多的情感,不过它突然升起了一点希望。

“也许你真的可能完成回旋,这样,我也想下一个决心了。”

李明都冷淡地听着。

它就接着说:

“我说过,我确实需要你,需要一个不是束生物的簇生物,哪怕直到时间回旋以后。”

在玄黓的时间中,与李明都最后的对话过后,它仍未走远,依旧在三秋主星一带徘徊。直到红球的信号在弦上飘动,它知道奇迹终归是要离去了。

它没有去看李明都的动静,而是往三秋的次星蓝矮星那边去了。它的好友,或许可以称之为好友吧,银色泡沫就在那一块儿,在一颗小行星上长久地停留。

天球把作业位置选在三秋星簇,或许是一种仁慈。因为三秋星簇是近似双极环境,其实在星簇中也算少见。星簇要么单恒星系统,要么连恒星本身也存在一个簇,使得恒星变得极多极密,要么就像昭阳一样几乎不可理喻了。双星或像三秋一样的近似双星是极为少见的。

在这一系统下,星簇本身变得极大,因为双极分布的关系,观测天球在时空中的涟漪也变得轻易。从蓝矮星望红超巨星附近的天球,足以统览全局,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稍早一点的时候,不少有志的球体便聚在蓝矮星一带,两两三三互相协作。黑球与银球有旧,它们约定会和。

只花了一小会儿功夫,黑球便在一颗没有大气的小行星上找到了银色泡沫。银色泡沫的信号是从环形山的山壁上发出的。山壁格外陡峭,山体里有裸露的富集金属矿,它在一处矿石的裂痕中显得极不显眼。

从这小行星看天球,只能见到凌在红超巨星上方的一个小点。

在球体与球体之间的语言,比起人类之间的语言要冷漠太多。

天球没有公布自己要怎么送走李明都。黑球与银球便彼此之间先是互相交流猜想,然后又与在其他附近太空或星体上坐落的球体交流了想法。

所有的想法都指向一个可能。

内壳内部的洞。

“天球要比我们都古老得多。但它的内壳却显得很年轻。”

黑球说。

“自然生成的黑洞不可能具有如此之大的质量。”

银球说。

“它不是一个自然生成的黑洞。”

天上的一颗小行星说。

“有些外壳是公用的,有些则不是。至于表壳则同时存在于多个星簇、宇宙离散的多个地方。”那颗小行星的同伴说。

最后一个接近的球体则说:

“可内壳全部都是一个。它们本质上是彼此相连的。”

“你们的意思是,它的洞是基于合并而生成的了。如果是基于合并的,那么在视界的表侧,存在不该存在于这一带的东西也是可能的。”

又一颗来到蓝矮星附近的球体说。

这个结论早已是球体们间不胫而走的关于天球的若干个传闻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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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认可这一传闻为真,那么现在的天球的样子其诞生的时间也早已是可以追溯的了。

十的第三十次方年。

按照一个古老的球体的历史学研究,在这个时间段上,除却流浪天体,聚簇而成的恒星已经全部落入了星系中央的超大质量黑洞。也是在这个时间段落上,所有的黑洞有了其寿命的计数——因为几乎不会有其他的物质被它们捕获来壮大它们了,除了一种。

其他的黑洞。

现今的宇宙还零星存在着少量的暗黑天体,但像天球这样的已经绝无仅有。在不计入相对论效应的情况下,天球是真正的前时代的遗孤。它体内的东西还保留着宇宙最古老天体的光与残骸。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天球的引力场发生了异常的震荡。从曲线上看,外壳大致在向内收缩,而内壳则在膨胀,两者传出了不同的引力波。而外界观测到的内外壳的膨胀收缩不代表真实空间的收缩与膨胀。两者不是等价的。

另一个佐证在于,为天球办事的红球从同心圆阵中出来了。

一个球体有其同伴正在外壳,向附近的球体们通报了这一消息。一个声音讲道:

“事情要开始了。”

于是球体们纷纷沉寂,黑球亦从半空下降,落到一块突起的金属矿内壁,靠在接近银球的位置。

银球用短波小声地问道:

“你好像是比较早跟随天球的了。”

黑球回复道:

“我是被天球发现的。”

“那么你还记得天球以前的自称吗?”

“自称——”

那不过是语言对特定对象的指向,在它们波的交流中是不作数,黑球正想那么说,银球却好似看穿了它的想法,说道:

“对,自称,我从暤白那里听说过,天球曾经是使用某种定式语言交流的。”

银球那么一提,黑球也突然想起了它还没有结茧时所听到的天球的声音。当时,信息直接完成了从物理到化学的情报,直接流进了它的心间。

而当时的它,它的统治层,在流浪的飞船中,以为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浑然不晓得其他的世界的存在。

听到这个声音的“个体们”以为自己听到了神明的旨意,而发起了一场可怕的革命。

“那是个什么声音来着?”

忽然增大与忽然缩小的引力引起了星体的摆动,但距离真正现象的发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在黑球的内部,作为记忆思维的史官们翻开了过去。

书上到底是怎么写的来着?

它们看到了电流图还有一束花

那种语言并非机械波的传递,亦与物体反射或透射光的分布(图像)无关。它是化学信号与电信号的综合,是两种不同体系的互相补充。

黑球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在如今的蓝茧表面反射中所会出现的信息流。它惊异地念出了天球过去的名字:

“新……阿美西亚。”

这个拟词是什么意思?又代表着什么

黑球在冥思的空间中漫无边际地想着,直至那不可捉摸的情绪逐渐飞跃苍穹,见到从遥远天球发来的一线光明。

在天球的时间中,过去的光正照射在李明都疑惑的面孔上。天球仍然陌生得像是异界的生灵。

人类的肉体已经死去。蓝茧之中只剩下了一个老了的不定型。

他冷淡地说道:

“你又想做什么?想叫我做什么?”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让你在这个时代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