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一路行来,满目尽是房屋朽坏、树木枯败,百姓面黄肌瘦地劳作着,连那劳作之态都呆板而麻木,无一不透着凋敝之气。骤然一声钟鸣,但见一对正在有气无力推磨的夫妻眼睛微亮,回房取了一只满是补丁的口袋,赶着往那钟鸣处走去。
那钟声又连响了许多下,陆续有老百姓带着口袋赶去。步伐虽快,却都有些踉踉跄跄的,恍若闻见了荤腥气味的行尸走肉。温娇用手指一点吉尊的额头,旋即自己也摇身一晃,两人也变作了嘉地打扮,各抱着口袋,混进了队伍中。
城东的土台上,一人穿着比百姓们齐整许多,看身份似乎是衙差一般。同样打扮的还有四人,在他身后押着一辆大车,正从上面取着什么。当先的这人高声道:“黑头嘉地人们,又到了仁慈的耿贡国王为我们布施口粮的吉祥日子。大家都排好队,每个人都有份!”
百姓们蹒跚着脚步,慢慢排好了队。温娇留意到他们大多神色麻木,即使有那么几个表情生动的,也都低垂了头。排在她前面的老妇便是如此,当粮食灌入她的破布口袋时,她用含混的声音极快的说了句:“大梵天保佑吾王。”说完便抱着口袋扭头走了。
温娇向身后的吉尊使了个眼色,吉尊会意,悄悄跟了过去。待见那老妇人虽龙钟老态,身上衣服却是洗得一尘不染。行走时腰背挺得笔直,显然是爱洁刚毅之人,又兼眉目慈祥,心肠必然不坏。吉尊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待到了老妇家门口,便抢在她把钥匙塞进门锁前“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眼泪汪汪地叫道:“老阿妈,我起不来了,能扶我一把吗?”
老妇连忙放下口袋,蹲身把她扶了起来:“摔到哪里了?”
吉尊道:“右腿疼得可厉害,嘶,肯定流血了!”
老妇左右看看,见无人可以帮忙,叹道:“可怜的孩子,进屋来,阿妈找点布条给你包一下。”
半个时辰后,温娇在人群散尽的土台下等回了吉尊。她低声道:“我装作别的乡里过来谋生的流民,那阿妈可怜我,招待了我一顿吃的。听她的意思,整个嘉地国已经有整整九年没有升起过太阳。不光是太阳,连月亮、星星,都一并不见。所有庄稼都枯死了,百姓没有收成,幸好国王不知用什么法术种出了粮食,每半个月就叫人分发口粮下来。可也只能勉强保证饿不死,至于吃饱、生病要药材就没法可想了。通往别国的道路都被不知什么神力给斩断,想从外面采买粮食药材,或是逃到别国都不行。”
她抹了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痕:“那阿妈别看年纪大了,其实只有四十岁。她的儿子是这里有名的勇士,三年前发誓要给乡亲找出一条生路,不顾所有人阻拦,跳进了边界河,想要游到对岸去。一个浪头打开……”她的声音沉甸甸的,“就再不见踪影了。”
温娇默然,目光下移,落在手中布袋敞开的袋口上。那里灌满了适才她所领的口粮,粗糙,扎手,混杂着土粒和石子。放在大唐,哪怕是穷到吃糠的最贫寒的人家,都不会看上这么一小袋粗糙的粮食。而这竟然还是嘉地国百姓为期半个月的口粮。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国家九年不见日月星三光?那残疾者祈愿时说“妖后之尸,亡我日月”,难道与那赤姬王后有关?可她是怎么做到的?
是死后尸气成霾,把日月星辰都给熏走了?这怨气怕是连旱魃都要望尘莫及吧?
还是她有什么神秘的手段,能指使日月星对应的星君不去照耀嘉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此女的面子可真是不小,身份定然非同寻常。
温娇决定问一问。她先问的便是荡魔天尊,荡魔天尊又转问了太阳真君羲和,得出的结论竟不是她所猜想的任何一个——这九年来,羲和和太阴真君望舒竟是日日照常带着日月从嘉地国上空经过!
不行,只问一方未必靠谱。温娇当机立断,又托悟空去问佛门的日光菩萨。不一时,千里传音符那边传来孙大圣的声音:“师奶,俺老孙从净琉璃世界回来了。那日光菩萨说了,嘉地日升月落,自开辟以来日日如常。”
温娇肃然。一个道家的日神或许有可能闪烁其词,可连佛家的日神菩萨也如此说的话,那只能证明一点——嘉地国上空的日月星运转从无问题。
“怎么会!”在温娇切断传音符后,吉尊终于忍不住出声,指着黑漆漆的天空,“如果都是日日如常,那白天的太阳呢?现在应该已经是深夜,月亮呢?星星呢?一点光也看不见,这怎么可能是正常的!”她双手抱紧脑袋,苦思冥想,忽地想到了什么,向天上望去。
温娇也同时仰头看天,那里黑黢黢的不见半点光明,乍一看,像口漫无边际的锅盖,要把下方的生灵都炖做一锅。
她喃喃道:“看来问题出在了那里。”
众所周知,光的传播需要介质。既然光源从无问题,那出问题的自然只有这介质了。
一念及此,温娇足下当即生出一团青云,拖着她风驰电掣直上云霄。不消几个呼吸,就到了九霄云端。一股不妙的直觉忽地自灵台劈出,她下意识刹住,伸手向头顶一摸,触手生凉,柔软而坚韧,仿佛一块冰凉细腻的丝绸。
温娇向下沉了沉,取出一颗夜明珠往头顶晃了一圈。
珠光映出的是一片猩红。
心念一动,青云拖着她向远处飞去,那猩红色一直停留在上方的位置,仿佛看不到边际。
温娇意识到了什么,继续向外飞去。在她将将飞到嘉地国国境线之时,那猩红色果然断了。
无数月光从猩红色的边缘之外投射而下,星光点点簇拥着它,仿佛一方巨大而壮美奔涌的银色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