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宣室正殿外侧的瞭远台,感受着冷冽的寒风,刘荣,只觉高处不胜寒……
“父皇要立太子储君,主要还是为了绝梁王叔的念头。”
沉默了许久,刘荣才终于开口,道出了自己近几个月以来,在未央宫内所说的第一句话。
同时,也是成为太子储君之后,对天子启所说的第一句话。
便见天子启闻言,目光仍撒向瞭远台外的远方,只轻轻一翘嘴角。
手中茶碗被送到嘴边,下意识吹吹,又再小嘬一口。
“还有呢?”
听不出悲喜的一问,却惹得刘荣满是别扭的调整起身形,终还是不再挣扎,索性从躺椅上起了身。
走到天子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双手环抱于腹前,稍弯着腰,语调平稳道:“立了储君太子——尤其还是循惯例、遵祖制立了长,让梁王叔绝了储君太弟的念头,父皇针对吴楚之乱的谋算,才能算是彻底收尾。”
“之后,才是考察儿这个太子储君,究竟能否承担起宗庙、社稷之重。”
“——若儿能,便当真以儿为储;”
“若儿不能,则等梁王叔彻底绝了念头,再也不想,更再也不可能成为储君太弟,父皇亦可易储另立。”
···
“废了儿的储位,父皇仅剩的选择,是小十。”
“所以从今天开始,小十的性命安危,便落在了儿的头上。”
“一旦小十有个三长两短,父皇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证据——闭着眼睛,治儿一个‘残害兄弟手足’的罪,便大抵不会出错。”
“自然,在考察儿能否承宗庙、社稷之重的同时,父皇也会顺带培养小十,以备不测……”
分明是每一句都不该明说的话,刘荣却一股脑尽数道出,天子启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仍眺望向前方,手指却伸向刘荣连连虚点,天子启才终是双手撑着摇椅扶手,彻底坐起了身。
将后腰从椅背上抬起,将右手手肘撑在摇椅扶手上,右手虚握成拳撑起下巴;
侧身看向刘荣,似笑非笑的眯起眼角:“为何就这般笃定?”
“——朕为何就不能是真的想要立皇长子,做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要知道废太子,可是会让朝野震荡,乃至宗庙、社稷不稳的啊……”
“此番,为了立公子为储君,朕更是冒着两宫不合,甚至是东宫震荡的风险。”
···
“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是以‘立皇长子为储君’为权宜之计,为的,只是绝梁王不轨之念;”
“与此同时,又打着‘实在不行就易储另立’的打算?”
“朕,为何要这么做呢?”
虽是在‘问’,但天子启语调中的玩味和戏谑,却分明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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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回答的很干脆:“换做是儿,儿便会这么做。”
“——梁王叔觊觎神圣,说是‘心怀不轨’,也没人能挑出错来。”
“而梁王叔与父皇情同手足,又有皇祖母在东宫盯着,父皇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立储。”
“在这个前提下,皇长子合不合格,对父皇而言并不重要。”
“哪怕不合格——甚至哪怕身有残缺,父皇都必须册立皇长子,以此告诉梁王叔:父死子继、立嫡立长,是不可更改的祖制!”
···
“等梁王叔这档子事儿过了,父皇再酌情应对:是授皇长子以帝王之道,还是易储另立——对父皇而言,都并非什么难事。”
“毕竟父皇方才也说了:为了册立儿为储君,父皇,可是险些血洗长安。”
“——为了立储,父皇尚且险些血洗长安,乃至屠尽当朝皇太后满门、肃清窦氏党羽;”
“日后为了易储,再屠一门栗氏外戚,肃清太子党羽,为小十扫除障碍——对父皇而言,也不过是便宜之内罢……”
神情淡然,语调平和的一番话,惹得天子启又是一阵含笑摇头。
又悠然呼出一口气,方面带轻松道:“公子,比朕聪明许多~”
“——至少,比当年的‘太子启’聪明许多……”
···
“想当年,先帝也会时不时,以朝政、社稷之事考校于朕;”
“考校十回,朕却只能答对三两回——还大都是误打误撞蒙对的。”
“答错了,先帝动辄斥责、喝骂,说朕德不配位,还不如早日把储位让出来,免得让先帝在天下人面前蒙羞。”
“——便是答对了,先帝也会追问一句:此话怎讲?”
“朕答不上来,免不得又是被斥骂一通……”
似是自嘲,又莫名带着些追忆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只含笑望向远方,沉默了许久。
久到刘荣都有些站不住,轻轻将衣襟紧了紧,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抬起小臂,对身后的宦者令春陀轻轻摆手,便再度招呼刘荣在身旁的的摇椅上坐下身。
待刘荣乖乖坐下,又被春陀取来的薄被盖住下半身,天子启才披着另一张薄被,侧身正对向刘荣。
面上神情虽仍是云淡风轻,但语句中,却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朕,不知道合格的太子储君,应该是什么样的。”
“——朕亲眼见过的唯一一个太子储君,是朕自己。”
“先帝说,朕这个太子并不合格;”
“但朕却做了二十一年太子,最终又做了天子。”
“这天子,朕自认为做的不错。”
“所以,朕唯一能确定的是:朕这样的太子储君,是合格的——至少是勉强合格的。”
莫名严肃的道出一语,天子启面色不由再一正,朝刘荣微一昂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