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下,看天子启这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还满带着感怀、唏嘘,更甚是不舍的架势……
“难不成申屠嘉,当真舍得下这滔天权柄,宁愿告老归乡?”
“要知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可是惹得天下人无不嗤笑,北平侯羞愤之下,至今都没来过长安呐?”
“——何止北平侯?”
“——就连北平侯的族亲,都再没人来过长安!”
“——没发现这些年,朝堂内外,都没剩几个姓张的官员了吗?”
殿内,百官公卿暗下交头接耳起来,无不为申屠嘉‘居然真的要辞官’而感到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天子启那非但不恼,反而还满带着不舍的反应。
——看这架势,申屠嘉,是真的要辞官了?
陛下不舍归不舍,但看这反应,也似是不打算硬留……
一时间,朝臣班列——尤其是西席的功侯班列之内,顿时便多出好几道蠢蠢欲动的身影!
至于东席,御史大夫陶青更是陡然鼻息粗重,脊背却也不由挺得更直了些——好似丞相之位,已经是陶青的囊中之物。
对于申屠嘉甘愿告老,大多数人都感到惊诧。
但对于那些有资格角逐丞相之位的功侯而言,惊诧归惊诧,唏嘘归唏嘘;
可最要紧的,还是赶紧盯住这好不容易空出来,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多久的丞相之位!
天见可怜~
如今汉家,别说是丞相之位了,就连那些稍微有点实权的九卿职务,其轮转周期,都基本是以十年为单位的……
除非特殊情况,要想做丞相,除了要有彻侯——至少也得是关内侯的爵位之外,还得先在‘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坐到上一任丞相老故,或是被罢免;
而要想成为‘亚相’御史大夫,又得在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上,先证明一下自己。
这个逻辑很简单:内史的职权范围,覆盖关中的军、政、农、商,乃至于治安等种种方面;
毫不夸张的说:内史,几乎就是权力限于关中范围内的小一号丞相。
而‘亚相’御史大夫,又是天然的丞相候选人;
当丞相或因老故、或因被罢免而出现空缺时,除非有人半路杀出,否则,御史大夫几乎就是丞相的第一顺位继任者。
所以,要想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成为丞相之位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就得先在内史任上证明一下自己——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
做得好‘关中的丞相’,才有成为整个汉家的丞相的能力。
除此之外——除了在内史任上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之外,内史要想升任御史大夫,也同样要等职务出缺;
而要想成为内史,除了同样要等内史职务出缺外,还要先成为九卿。
做了九卿,并且做出了成绩,甚至还要展露出相宰的潜能,才有资格小升半级,成为九卿之首的内史……
这么一连串前置条件算下来,先做九卿,再做内史,然后升御史大夫,最后再等丞相老死——于此同时,还要祈祷不会有人意外杀出……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套职务轮转流程,完全是以‘丞相老死/被罢免’为启动信号的。
——现有的丞相没了,御史大夫才能去掉‘亚相’的‘亚’字;
——御史大夫做了丞相,证明过自己能做‘关中的丞相’的内史,才能递补为御史大夫;
——内史做了亚相,九卿其他位置的人,才能角逐空出来的内史一职……
而这套运转流程中,唯一可能让御史大夫,无法如愿去掉‘亚相’的‘亚’字的,则是汉家另外一个政治传统。
凡丞相正常离任(过去基本是故老任上),都是可以在离任之前——即临终之际,向天子举荐自己的继任者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也会采纳这个人选。
至少有汉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丞相辞世前举荐的人,却没有被天子拜为丞相的先例。
在这个前提下,一旦丞相离任前举荐的人,不是现任御史大夫,那便是御史大夫们最担心的‘有人意外杀出,抢了我的相位’的状况。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朝臣又纷纷将各异的目光,撒向东席次坐的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身上。
能力一般,德行一般,哪儿哪儿都突出一个中庸。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
——当年,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相,先帝拿出申屠嘉这个备选方案时,朝野内外也都觉得御史大夫申屠嘉怎么看怎么平庸;
好歹比起当年,仅仅只是关内侯的爵位,还得先帝临时进封为彻侯,才能顺利拜为丞相的申屠嘉,陶青至少本身就是彻侯。
但让此刻的陶青,不免有些忐忑的是:陶青这个御史大夫,是当今天子启当年,专门给内史晁错找的提线木偶……
天子启要削藩,内史晁错冲锋陷阵,却无法仅凭一己之力,与身为百官之首,却反对《削藩策》的丞相申屠嘉抗衡;
于是,天子启就给晁错找了个提线木偶:御史大夫陶青。
以九卿之首+亚相的组合,才勉强得以和丞相申屠嘉分庭抗争,从而顺利推动《削藩策》。
而现在,晁错已经身死,申屠嘉告老在即。
最有资格成为申屠嘉继任者的御史大夫陶青,却曾经在晁错的指挥下,对申屠嘉发起过疯狗般的撕咬……
“丞相心意已决,朕再三挽留不得,便也不再强求了。”
“——丞相先前说,在长安呆习惯了,希望可以在离任之后,继续留在长安。”
“既然要留在长安,还希望丞相,不要推辞太子太师的职务。”
···
“太子太师,名为‘太子师’,实际上却并不需要日日教导储君。”
“丞相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承担不了这个职务的职责。”
“——就当是朕这个凉薄之君、暴虐之君,给老臣的最后一丝礼遇吧……”
“在丞相这样的老臣身上,我汉家的储君,也总能学到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