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表叔不也是?”

闻言,窦婴只稍吸一口气,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压下,才强笑着道:“若刘濞成了事,臣这个太后族侄、窦氏子弟,便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既是如此,那与其做无谓的忧虑,倒不如坦然处之,并竭力而为?”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表叔如此,侄儿又何尝不是?”

“连表叔这个窦氏子侄,都没有在此事上担忧的道理,只能竭力而为,侄儿这个皇长子,又何来退路可言呢?”

“——身为皇长子,自然无法像表叔这般,领兵东出,为国效命,抵御刘濞逆贼。”

“便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期望我汉家历代先皇,能庇佑宗庙、社稷罢了……”

如是做出答复,见表叔窦婴含笑低下头去,刘荣便也将目光从窦婴身上收回,重新躺回摇椅靠背上,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随着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这方小院,便也久久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语调,才在小院内再度响起。

“公子在想什么?”

轻声一问,却并没能让刘荣从思绪中回过神。

仍是躺靠在摇椅上,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着唇下,目光定定撒向不知名处。

只嘴上沉声道:“晁错。”

“——嗯?”

“——对晁错,公子还有疑虑?”

再一问,终是将刘荣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便见刘荣长呼出一口浊气,就势在摇椅上彻底平躺了下来。

“原以为,晁错是被吓破了胆,才在今日朔望朝生了退意。”

“但在表叔指点迷津之后,再看晁错,似乎……”

“也不是那么不堪?”

听闻此言,窦婴只嘿然一阵轻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愈发带上了一抹柔和。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即是能和贾谊——贾长沙那样的国士之才相提并论,晁错,便绝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公子可知当年,贾谊、晁错二人,是如何入仕的?”

听闻此问,刘荣只下意识轻点下头,意识到窦婴这一问似是别有深意,又稍带迟疑道:“不都是为先帝所征辟,举贤良方正,以安车驷马迎入长安的?”

便见窦婴又是笑着一摇头,再轻一点头。

“是征辟没错。”

“但这二人被征辟的过程,却是截然不同。”

“——贾谊贾生,是荀子门徒、故丞相:北平侯张苍的得意门生。”

“自幼随北平侯研读《春秋》,待年十八,贾生之才名,便已是扬于一郡之地。”

“及冠,由当时尚还是御史大夫的北平侯张苍所举荐,遂为先帝所征辟。”

“故而贾生,走的的师门举荐、天子‘征辟名士’的路子,举贤良方正。”

···

“而晁错,自幼随张恢习读申、商之言,后又入朝为文吏。”

“再一点点展露才能,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赏识,再得济南伏生授之以《尚书》,才被先帝征辟为《尚书》博士。”

言罢,窦婴不忘稍侧过头,含笑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看了足有三五息;

而后,才意味深长道:“同为征辟入朝,却是大不相同。”

“——贾生得征辟,几乎是前脚刚学成出了学堂,后脚便为先帝直接拜以《春秋》博士。”

“更得当朝御史大夫兼恩师举荐,纵是名副其实,也终归是沾了师门的光。”

···

“反观晁错,起于文吏,于朝堂有司磨砺多年,非但没有名士举荐,反而还顶着一个‘法家余孽’的污点。”

“仅凭一己之力,克服千难万险,一步步从百石的文吏,爬到如今这秩中二千石、列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

“——征辟入朝,是需要重臣二千石至少一人举荐的。”

“而晁错为先帝所征辟,若非要追究举荐者是何人,那也完全可以说:晁错,是由先帝亲自举荐给自己的……”

说到最后,窦婴终是含笑摇头,又恋恋不舍的从摇椅上直起身。

起了身,也不忘再回头看一眼那摇椅,才对刘荣最后道出一句:“晁错之德,确颇有瑕缺。”

“但单论其才能,纵是不比贾谊贾长沙,也断然逊色不到哪里去。”

“——只是晁错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复兴法家之事上,反倒将宗庙、社稷,乃至天下人,都放到了相对更轻的位置。”

“相较于贾生,少了分视天下万民疾苦、哀乐为己任的格局罢了……”

莫名一番话,虽是让刘荣颇有所得,却也让刘荣面带不解的站起身。

对窦婴拱手之余,不忘开口问道:“表叔说这些,是想……?”

却见窦婴洒然一笑,故作淡然的拱起手,再云淡风轻道:“臣是想告诉公子,能跻身于朝堂之上的,便绝不会是庸碌之辈。”

“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边、得陛下信重的人,就算某些方面有缺陷,也必定会在另外一方面,具有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卓绝才华。”

“——譬如晁错。”

···

“对公子说这些,其实是想提醒公子:不要因为一个人做出了一件荒唐事,便断定这个人不值得重视。”

“很多时候,能一举促成某件事,亦或是意外破坏某件事的,便往往会是这样本不平凡,却因做过错事,而变得‘不起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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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