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景云是农历八月初穿来的,今日是八月十四,也是她在县城帮人代写书信的第四天。
因为明儿个就是中秋,今天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明显多了许多,来找桑景云写信的人,就更多了。
桑景云、桑景英还有洪旭三人,忙得不可开交。
桑景英本是要去打听一下珐琅班的情况的,但他没门路,好在洪掌柜得知后,答应帮他去问问。
如此一来,桑景英也就安心在纸店写信了。
桑景云连着写了十封信,只觉得一双手疼得厉害,嘴角的燎泡也仿佛大了一些。
她站起身,拿了个碗去跟洪掌柜讨水喝。
她这几天每天写信,着实有些累。
若是上辈子,她这么累,肯定早就丢开键盘不写了,毕竟那时的她不缺钱。
但现在她要啥没啥,只能坚持一下。
洪掌柜喝的是红茶,泡了一大壶,这年头茶叶不便宜,他喝的也就不是多么精贵的好茶,而是叶子茶梗混在一起的普通红茶,浓到发苦。
桑景云倒了小半碗茶,又倒了点旁边水壶里已经凉了的开水进去,慢慢喝着,喝完才觉得好了点。
喝过水,她正准备再去写点,就看到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戴着瓜皮帽的老头从外面进来,挑剔地看着她。
洪掌柜笑着打招呼:“李秀才你来了?要买些什么?”
李秀才冷哼一声,抬起下巴用他那稀疏的长须对着坐在柜台后的洪掌柜:“洪掌柜,我当你是知礼之人,不想竟这般荒唐,让个女子抛头露面为你招揽生意!你这纸号,本该是高洁之地,现在却一片糟污!”
他训斥完洪掌柜,又看向桑景云:“桑家的教养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谁教你穿着长衫,混迹于市井的?你这样的女人,谁敢娶?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桑景云知道此时的人还很保守,那些漂亮的旗袍,要十几年后才出现。
但上海县城紧挨着租界,附近的杭嘉湖地区又在清末将丝绸生意做得极好,需要女人养蚕缫丝。
因而在这里,女人并非不能出门干活,这条街上很多小铺子,就是夫妻一起开的,有时还以老板娘为主。
城里甚至还有女子学校。
虽然她身为女子,在县城不好找体面工作,但在铺子里帮人写信,也不至于被人抨击。
桑景云道:“大清都亡了,您还惦记着老一套?”
说完,她又问洪掌柜:“洪掌柜,这位老先生是做什么的?”
洪掌柜道:“李秀才住在附近。他教着王家的孩子,也会帮人写书信和对联。”
桑景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行为必然是损害到了李秀才的利益,李秀才才会找上门来,她也不客气,直接道:“老先生,你被我抢了生意,就用大道理压来压我,欺负我一个小姑娘,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不偷不抢凭本事吃饭,哪里错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桑家境况不好,我不该抛头露面,难道就该在家里活活饿死?”
桑景云有一肚子怼人的话想说,但想到这李秀才跟洪掌柜认识,还住在附近,怕场面太难看,也就克制了一下。
这么想着,桑景云又露出委屈模样——人们总是会同情弱者,而被人同情,怎么都比被人防备讨厌来得好。
她本就瘦弱,还脸色苍白,瞧着当真是楚楚可怜,周围人不免心生同情。
正如桑景云所说,她不出来赚钱,难道要在家活活饿死?
若是这样,那上海的女工和女佣,都不用活了?
更有认识那老秀才的人,跟排队等着桑景云写信的人说起李秀才的事情:“那李秀才,帮人写信少说要收五个铜板,有时还会敲竹杠。”
桑景英见桑景云受了欺负,也挡在桑景云面前,对李秀才怒目而视。
洪掌柜适时和稀泥:“李秀才,你总要给几个孩子一条活路。”
李秀才瞧见这模样,脸色变了又变。
他来找桑景云,确实是气桑景云抢了他生意。
他在清末时,靠着开私塾挣钱。
可自从小学一所接着一所开,他的私塾就开不下去了,好在一些大户人家,依然会请先生教自家孩子,他就在王家谋了个职位,教王家的七八个孩子国文。
王家每月给他八个银元,这钱足够他养活一家子,但李秀才跟桑学文一样,爱抽大烟。
他子女都已长大,不需要他养,还会给他些养老钱,可即便如此,八个银元也不够他花,需要他帮人写书信来贴补。
他平日里帮人写信,怎么都要收五六个铜板,若是请他写信的人要写的东西多,或是赶上他手头紧,那就要收一个银角子。
王家给的薪水加上他写书信挣的外快,一月下来能有十几元。
这钱能让他早起先卧在榻上,烟雾缭绕一番,再让妻子炒个鸡蛋肉丝,喝几盅酒,日子过得美滋滋。
但这几日,竟无人找他写信!
得知是桑景云抢了他的生意,他便来了这里。
他觉得桑景云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脸皮必然很薄,他当众训斥几句,就该哭着跑掉,不曾想这小姑娘伶牙俐齿,还不将他当回事。
就连外头那些泥腿子,也对他指指点点。
李秀才知道自己占不到便宜,恼羞成怒:“我指点你几句,你却偏要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说完,他拂袖而去。
见人走了,桑景英回头看向桑景云:“姐,你没事吧?那老头太过分了!”
“我没事,”桑景云朝着桑景英笑,“你也别生气。”
那老秀才闹这一出,只会让他自个儿名声有损,不会影响到桑景云,桑景元便也不当一回事。
她坐回位置上,继续帮人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