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为并州知州,龙图阁待制,并没有兼路一级长官,狄进则是麟州知州,兼经略安抚缘边招讨副使,天章阁待制,如果不考虑年龄,两位在朝堂上的地位其实是相当的。
而现在狄进已经摆足了姿态,甚至还没有使手段,让韩亿背上一个延误军国大事的恶名,就连韩纲都觉得,对方如此知情识趣,父亲也该展现出长者的大度,好好指教一番。
可现在见了,怎的脸色愈发冰冷?
韩纲不敢插嘴,只能躬了躬身,默默退了下去。
狄进好似没有感受到对方的倨傲,待得坐下后,品了一口茶,微笑道:“久闻韩公贤名,晚辈早该来此拜会的。”
“让狄待制久候了……”
韩亿则碰都没有碰茶杯,淡淡地道:“辽人于雁门关外集结,夏人谍探于丰麟府三州出没,这才是军国大事,狄待制不该于此耽搁!”
狄进道:“若丰麟府三州受夏人袭扰,战事正酣,辽军或许会乘隙突袭河东,然此时他们早早集于关外,令我军有了戒备,反倒只是威吓之势。”
韩亿声音愈发凝重:“契丹人贪婪骄横,岂可因常理度之?这终究只是揣测,狄待制慎言!”
狄进脸色如常:“河东禁军早已于雁门关戒备,防范于未然,可判断总要早早下达,才能做出更好的应对!”
韩亿心中很厌恶这种自信,声音冷了下来:“契丹铁骑一旦南下,那是关系到山河破碎的大事,狄待制的判断若是错了,能担得起这份重责么?”
狄进不答反问:“韩公可知,我与辽国使臣往来,为何能得到他们的敬重?”
“哦?”
韩亿微微眯了眯眼睛:“愿闻其详!”
狄进道:“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不怕他们!”
韩亿目光一凝。
狄进看向外面,缓缓地道:“我是并州人士,出生之际,澶渊之战已经结束,然河东满目疮痍,至今二十余年,才恢复元气,可于文教上依旧落后,河东路少出进士……”
“同时河东依旧面临着北方辽人的威胁,如今夏贼还在西北一壁蠢蠢欲动,无论是辽军南下,还是党项人东进,我的家乡首当其冲!”
“但恰恰因为这样,才不能害怕,越是对辽人心生畏惧,他们越是耀武扬威,何况我们也毋须怕!”
“这些年的太平,恰恰证明在澶渊之战后,契丹人也不愿意与我朝生出大规模的冲突,断了岁币,损了民生,结果却掳掠不到什么财物!”
“契丹人并无信誉,但他们并不愚蠢,没有好处的事情,契丹人是不会做的,偏偏许多人看不清这点,每生一分胆怯,都是对辽人威逼的一次鼓励!”
韩亿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露出愠怒之色,偏偏无法反驳。
韩家本是河北人,后来移籍到了京畿,若论原因,其实也有几分避战之意,而对方自始至终是河东人,直面辽人威胁。
但这话实在刺耳,更有种他们这类臣子,骨子里对契丹人有一股畏惧,才会进退失据,举止失措!
“老夫错了……”
韩亿深深凝视了面前这个年轻的朝堂要员。
不是先礼后兵,此人根本没准备礼,或者说那份礼是给外人看,展现出自身修养的。
真正到了面前,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韩亿已经有了决断,沉声道:“狄待制既然丝毫不惧辽人,并引以为傲,那还有什么要向老夫请教的?北上便是!来人啊,送客!”
狄进的神色自始至终没有变化,站起身来:“既如此,我也不再叨扰韩公了,只是还要多谢韩公的举荐名单!”
“不必!”
韩亿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恕老夫不送!请!”
狄进再度拱手行礼,这才朝外走去,一路神色自如,脚步轻快,出了州衙。
“爹!”
目睹这一幕,且不说州衙吏员留了心,他们虽然早被赶了出去,但亲眼见到这位狄待制在里面停留了两个时辰,看来双方真是一见如故,即便韩纲再度折返,都觉得双方应该谈得不错。
结果印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老迈面庞,韩纲十分诧异:“狄待制触怒爹爹了?”
韩亿冷冷地道:“年轻气盛,未尝民间疾苦,于战事毫无敬畏之心,河东的重担,绝不能交托到这种人手中!”
“啊?”
此时此刻,韩纲都觉得父亲过分了,那位明明十分礼让,还不接受,真要彻底闹起来,自家也不好受吧,指不定刚刚考中进士的二弟,未来还会受到打压……
官场上暗斗的地方多的是,但明着撕破脸皮的,终究不多,双方往日并无恩怨,稍稍示威,摆出长辈的气度,也就罢了,何必真的结仇呢?
身为长子,韩纲自觉还是有劝诫之责的,鼓起勇气:“爹,狄待制还是敬重长者的,有什么话好好规劝便是,何必这般不留余地?”
韩亿斥道:“蠢物!你懂什么!”
通过简短的交谈,他已经能够确定,两人是观念上的分歧,狄进那温文尔雅的面容下,对于自己肯定也是更增几分厌恶的。
既然相看两生厌,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河东路经略安抚使之位,至关重要,老夫必须争取!”
韩亿其实早有这个想法,在战事期间,河东路经略安抚使,本来就该由并州知州兼任,但也愿意接受,朝堂派遣一位稳重的老臣前来任职。